那个面目模糊的妗婆
父亲来电话,说妗婆去世了。我在亲属的微信群发了消息,一个侄女问“妗婆”是谁。我不知道她是不知道“这一个”妗婆,还是不知道“妗婆”与自己是什么关系。很快有人现身赐教:妗婆是你曾祖母的娘家人,是你祖父的舅妈。
侄女的祖父,也就是我的伯父,活了86岁,七年前去世了。祖父的舅妈,我的天,那该是什么年代的人呀?在侄女一辈眼里,刚刚去世的妗婆一定像出土文物那样老得“斑驳陆离”了。
我给表叔——妗婆的小儿子——发了个短信,表达我的哀思。写短信的时候,我努力回忆妗婆的样子,但怎么也想不起来。时间不只是一柄杀猪刀,还是一个磨砂机,把我脑子里的记忆全磨没了,隐约记得妗婆个子不高,脑门开阔,脑后似乎扎着一个发髻。但我没把握是否把她记成了别人。
我不记得妗婆,只记得与妗婆有关的事,比如我小时候——肯定没超过10岁——去妗婆家的情景。妗婆是父亲的外婆的儿媳妇,所以我去妗婆家,等于去父亲的外婆家。外婆是农耕社会最密切而坚韧的人伦关系,因为外婆与你的血脉传承息息相关,所以许多人唱起那首《外婆的澎湖湾》时都有一种代入感。
父亲说他小时候经常去他外婆家,现在还记得去看放焰火,看北帝祠正在筑的菩萨,工匠给关帝、岳飞的脸上涂颜色。父亲说他不信鬼神,但喜欢看菩萨。北帝祠的菩萨们高大威武,关帝手里攥着一柄比身子还长的青龙偃月刀。我去的时候记得北帝祠似乎还在,但菩萨们早就没了踪影。圣经说“你来自尘土,终归于尘土”,神通广大、保佑众生的泥胎们大概是遁地去了。
妗婆家门前是一条石板巷子,那些花岗岩石板七楞八撬,挑水的人桶里泼出的水把石板弄得湿漉漉的,大人训斥蹦蹦跳跳的我小心滑倒。妗婆家就在小巷的左侧,进了门楼是天井、廊阶,天井头的厨房热气腾腾,一些人端着装菜肴的托盘进进出出,那一次好像是谁结婚还是过生日了。记得很清楚在去妗婆家的路上,路边的棯子开着紫色的花,满山的蕨草有些枯黄,蕨草除了当柴火,还有一个用场:如果在田里抓到了黄鳝或泥鳅,路边随便折一根蕨草梗,把鱼从腮部穿起来,它怎么也无法挣脱。整秧地的时候,经常有人下田归来,锄头、铁锹上挂着一串黄鳝、泥鳅,经过身边的时候,似乎可以闻到它们煎熟后香得透心的味道,让长年没有肉吃的小孩馋得口水直流。
我还记得到妗婆家要经过一个叫“分米岭”的地方。那里有个洞口,很久很久以前,穷人从洞口经过,洞里就会哗哗流出白米来,后来有个人贪心不足,嫌米出得慢,用棍子乱捅一气,那个洞变成了一个废洞。我记得在那里还见到路中间有条被打死的草花蛇。草花蛇是种很美丽的无毒蛇,但“见蛇不打三分罪”,不知是谁让它死于非命。别和我说那时候的人讲“生态”,见蛇是一定要打的。
因为穿着簇新的衣服,路上不时有熟人打招呼:“这是谁家的侬儿(小孩)?”大人赶上来,挑着礼担,站在路边一聊大半天,尽管从来没有见过面,八竿子也打不着,但最后总会越说越近,恍然大悟地认出原来是“大姑婆家的二姐的侄孙女”,于是互相热情邀约“得闲来荡”——荡者,游荡、逛荡也,这是老家的白话至今保留古义最好的词,无比生动,绝对是“玩”“耍”这样的字眼所比拟不了的。
太阳暖暖地晒着,我捡起土块或石子朝山坡下的松树乱扔一气。跟牛绳一样弯曲的山路一侧挖出一排排土坎,坎里放着酸菜坛那样的陶瓮,它有个很喜庆的名字:“金斗”,里头装着死人的骨殖。按照风俗,人死三年后要把骨头捡装到金斗里,待找到风水宝地,选择一个合适的时辰入土为安。这些金斗让小时候的我又好奇又害怕,因为它们是“鬼”住的屋子。
妗婆家在容县石头镇一个叫“木律冲”的村子。记得到木律冲要经过一条河,河上有条木板桥,河边有密密麻麻的竹子,河滩有大片的鹅卵石,我像老鼠跌落花生堆一样,跑到河滩里捡那些既好看又好玩的石头,它们全都圆滚滚的,像铺了一地的蛋,小的像鹌鹑蛋,中的像鸡蛋,大的像鹅蛋,更大的像牛蛋,哦,错了,牛是不会生蛋的,要是能生,大概只有牛才会生那么大的蛋。还有的不像蛋,像一个猪腰,或者说像赵本山的脸。我捡过一块“猪腰”回家,用来砸榄核简直天设地造。从家里到妗婆家有五公里,我把石头搬回家里,一路上感觉它就像一头见风长的猪,最后变得差不多有1000斤重,我始终舍不得丢掉。
去世的妗婆让大家想起了许多往事。群里有人由此及彼回忆起了舅公,还有人说起几个表伯表叔,却不免张冠李戴,互相补充和订正,“梁家大院”微信群成了一个“寻根会”。弟弟说记得舅公和表伯经常上山捕鹧鸪,妹妹说那时候有个表伯经常来家里,患有哮喘,嘴里老是嚼着干茶叶;堂兄则记得有个表姑长得像观音菩萨,耳朵很长,耳垂肥大。大家像在补一张“网”,顺着去世的妗婆这个线头,捋到了十五岁就坐着大红轿子嫁到六雷村、舅公和妗婆叫做“六姐”的我的祖母。因为岁月悠长,这张“网”的许多线已经断了,变成了一团乱麻。
妗婆活了95岁。95岁的妗婆去世前据说已是六代同堂。父亲扳着手指,和我数着衍生出来的远亲近戚。妗婆像一棵大树,开枝散叶,与我同辈的人依稀能说得出他们的称谓、辈份,但小辈的人对此恐怕已头大如斗、一锅浆糊。姑且不说六代同堂,四代同堂已十分稀罕。现在大都是独生子女,他们没有兄弟,没有姐妹,以后舅舅外甥、大姑细姨、叔伯妯娌之类概念,恐怕要变成故纸堆里的历史名词。在没有了三亲六戚的同时,对高宗远祧也不再有感觉,没了那种慎终追远、敬天法祖的念头。
堂兄在微信里说,前几个月村里有个辈份算是堂侄的,路上与木律冲的老表开车刷碰了一下,脚趾受点皮肉伤,明知道是我们家的老表,还要人家赔了2000元。堂兄说听老表说起这事,自己都觉得好失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