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请春客
那年,我请春客
刘曙栋
图片选自网络
我以不依附于父母的独立个体,被人请客入席的食客生涯,开始于下放的第一个春节 ——一九七五年农历正月初六。那天,我从城里返回队上,被一个自家叔叔"请春客"拉上了酒席。
所谓请春客,就是招待完前来拜年的最重要的亲戚后,以剩余的酒菜宴请湾间族人,以及关系好,走得近的朋友,借以联络感情,必要时互帮互助,共同进退。
湾间,我没一家有走动的亲戚,有四户说是本门,至今我也没搞清楚,全湾刘姓,同一辈序号传承,按说是一个祖宗,但几代以内才算是一个门的呢?
自打初六回来那天起,络绎不绝的春客酒席邀请,在月半前每天不空。除了本门的,湾间一些有点名堂的,比如队长,记分员,小学校长等,也盛情相约,袖子扯掉了也推辞不过。或许怜爱我在队上是个初来乍到的单身,又有些背景的缘故吧。
左起:刘善文(时任生产队会计)、刘善友(时任生产队队长)、刘曙栋(本文作者) 图片摄于2007年
吃乡下酒席,让我开了眼界,知道了乡下人的不易。尽管我老家是全县最富庶的地片之一,十个工分值有六角左右,高过绝大部分地片,但生活水准仍只能裹腹遮体,维持简单再生产需要。一些家大口阔,劳力少的人家,一年勤扒苦做劳作上头,年底生产队决算,扣除平日按人头分的粮、柴、菜折款及借支,甚至倒欠队上钱,成超支户。队里分的菜,多半拿去卖钱,能岔倒吃新鲜熟菜的人家,少之又少。多半日子,宴菜都是腊菜、白花菜、箭杆白等腌菜当家。一般农户置办年货,也就是四、五斤腊肉,一条鱼,加上一些豆制品与队上分的蔬菜。年饭与管客全是这些了。很多女将,一生都没上席的机会,至死也没吃过几回肉。常听到一些社员抱怨说:生产队的日子,还不如往常(解放前)好过。
吃过两家后,我对农村宴席的秘籍略知一二。简单地说,你吃不到什么,但什么都有讲。比如,桌子怎么摆,客人怎么安席,上菜要按什么顺序?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哪些要按什么规则吃?等等,都是学问。这些繁文缛节,闻所未闻的规矩,对自小在城里机关大院内长大,从没上过正而八经酒席的我,当然不能秒懂。
早前也听说过一些,坐席时,因对安席的见解不同,或借安席蓄意羞辱整蛊人而闹翻了脸的故事,可事到临头,我仍是懵懂,二得可爱。
第二回吃席是在我族兄家。为谁坐一席,来客扯来扯去,都讲客套。有的说,辈份高年纪大的坐;有人讲,要按与主家亲疏来排;又有人提议,以在湾里的重要性、影响力来安。扯了一会,最后推举与我平辈的队长坐一席。他兴许觉得席上有爷爷辈的,坐一席不妥,又拗不过众人,便灵机一动,随口说道:曙栋才回来,算是稀客,该他坐一席,并过来把我按在一席上,他坐在了我旁边的二席。我本来没觉得席位有多重要,看他们扯来扯去心里好笑,便想:既然我坐一席就能结束这场纷争,那我就坐呗。可能也有人觉不合适,但不好说。我这个辈份最低,年纪最小的便坐在一席上,心安理得的吃起个头来。只是后来,在湾间吃席,再也没人提议安我坐一席。
图片选自网络
那晚散席后,族兄怕我再出洋相,坏了千年流传下来的规矩,予我简短告诫:不管别的,入席听主家安排,叫坐哪坐哪,不能随意离席;吃菜看拿酒壶人的指引,他筷子指哪,把哪道菜扒一下,你可掂到吃;他没指过的,不能掂。一句话:先看再动,别人怎样,你怎样。
虽说比不了红白喜事的规格,请春客作为正式宴席,也有几个碟几个碗的讲究,但多以看菜为主,给你吃的只是一些粗菜。能上大碗的豆制品的,就算好人家。
席上全鱼是必须的,寓意年年有余。但鱼也是看菜,不能吃的,吃了下次管客冇得。情景基本是这样的:端上桌来的是条一斤左右的全须全鳍全尾的红鱼(鲤鱼),在大盘中热气腾腾,肉质酥烂,撒满葱花。看得出这条鱼的沧桑历程:自三十年夜饭起,由开始的半生不熟到熟透热烂,数回上桌,阅人无数。席散时,仍笑傲江湖,毫发不损。更有窘迫寒酸人家,直接用木鱼,打点糊,浇上热汤,华华丽丽地上桌了。只有一回是在小学校长家,席间他亲自动手把全鱼拆了,说他家的客管完了,可以吃了。话语中透着豪放大气。
其他硬菜,也是象车水般的端上来亮个像即被撤下。有些带荤的菜,虽被请吃,但大家心照不宣,浅尝辄止,仅舔了舔筷子头,就大赞女主人会做家,菜有味道,好看好吃等等。若有不厚道的多吃几箸,日后定会遭人报复:待他请客时,被人吃个碗碗见底,让其苦不堪言。
正月十五后,请春客已消停下来,数数已吃过七家了。按常规礼节,我应该回请。当然不回请,别人大概也不会介意。初来乍到,一个光人,况且身份特殊,不还席也是情有可原,绝不会被人求全责备。但转念一想,若回请一下,是不是表示与贫下中农、父老兄弟们打成一片了,让人觉得懂礼数,在日后报以更多的同情与照顾?
盘算一下家底,从城里带回的一块腊肉有三四斤,一块腊鱼二斤不止;年前队里分的几百斤萝卜,处理了多半,还剩有一小堆,再上街买点豆制品、时令菜,参照他们的标准,应该绰绰有余。还有,带回来的两包恒大烟只发了几根,用来管客也能惊艳一把,权当大菜。
当时流行的恒大牌高级香烟
回想吃过的七家,我总共也没吃到几片肉,鱼只吃到校长家的姆指头大的一块。咱条件好,大气点,理所当然。城里人嘛!
主意一定,说干就干。先找族兄商量,确定第二天请客的人数。除了吃过的七家,还有一家因与另一家撞席,不能分身没去,也该请。菜做不来许多,饭一定要管饱。锅灶不够做十人的饭,那就定八个,不能再多了。
当晚我让族兄通知本门的四家,我登门去请另外的四人。一说来意,都是这几句:你一个人怎么搞舍,算了,不讲那个客气。再猛夸我懂礼数,讲些与我家上辈人渊源什么的,最后欣然应允。
第二天一早,去巡店街上买了几样菜,打了三斤白酒,找隔壁的自家借了桌椅板凳碗筷全套家什,下午没出工,一个人在家忙乎开了。切菜烧火,锅碗瓢盆交响曲。到队上收工吃晚饭时,整出了全部宴客菜。与吃过的别家酒席比,咱就不讲究了。八个盘十个碗肯定勉为其难,不可能的事。一没那么多的食材,二没化平凡为神奇的厨艺。因陋就简,倾其所有:三四斤大膘腊肉全炖了,加上萝卜装了满满一脸盆;腊鱼全蒸了,手撕的,装了一大盘;几大碗素菜再加家门送的腌菜作辅助,简单粗暴,样样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