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035
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035
昆明馆舍作
一
万念如虫竞蚀心,一身如影欲依形。十年离味从头记,尔许凄凉总未经。
【笺说】
1938年9月钱锺书先生暂回上海,当不迟于10月中旬,即回昆明,因为西南联大11月开学。此诗即在回昆明不久作。题目称《昆明馆舍作》,其中第一、二首,首次刊发的《社会日报》(1939年2月26日)上题作《崇仁街寓庐寄妇》,则昆明馆舍即为钱钟书的崇仁街寓所。
此四首诗是寄给杨绛的,主要表达了自己的离居相思之苦。
第一首诗写自己的相思相忆之苦。
万念如虫竞蚀心,
第一句写钱钟书先生自己心中,万种思念如虫一般,竞相侵蚀着这颗心。
“万念”,指钱先生思念杨绛而心不静,各种忆念,纷至沓来,心难宁静。
“虫竞蚀心”的景象,细思来令人毛骨悚然。元稹《有鸟二十章·啄木鸟》描写虫噬木心,说“木皮已穴虫在心,虫蚀木心根柢覆”,导致树木无根而倾覆。那么虫蚀人心又如何?我们不知,但寄生虫吃人吮血,前人有描写,清人濮文暹有《提牢琐记》记载:“蜰虫噬人至酷。蚤虱继之。不终夕。已疮痏其体。血痕纵横。四壁如绘。……虫有自壁出者。有自上缘者。有自梁柱下堕者。”“虫竞蚀人”如此可怖,“虫竞蚀心”其痛可知!钱先生就是如此以惊人之笔,描写相思之痛。
一身如影欲依形。
第二句说,自己本来是要像影子一样,与杨绛一生形影不离的。
“一身”,即是一生,全部生命。如唐刘希夷《公子行》:“与君相向转相亲,与君双栖共一身。愿作贞松千岁古,谁论芳槿一朝新。”可见诗里的“一身”,显然是一生之义。
“如影欲依形”,身影要依靠身形;此语始出《管子·任法》:“然故下之事上也,如响之应声;臣之事主也,如影之从形。”后来陶潜《闲情赋》中用以形容男女之情:“愿在昼而为影兮,常依形而西东。”就都是写的“如影依形”的意象。
显然钱先生此句是从陶渊明而来。钱先生在《管锥编》(第二册1063-64页)云,陶赋此句是描写“离索孑孤,以至并影而不可'得’,尤'哀怨’之极致矣。”又云:
赞宁《高僧传》三集卷三《子邻传》:“师先去,某乃影随”。又卷二七《含先传》:“不空却回西域,光亦影随”;修词新颖,外书未见。圣佩韦尝赞叹“忠贞如影”之语为妙,亦可相说以解也。
我们说,钱先生也是“忠贞如影”吧。
十年离味从头记,
第三句说,自己从头细细回忆十年来的各种离别滋味。
“十年离味”,此年是1938年,前数十年,是1929年。这十年里,钱先生经历的别离滋味,一是离家去清华求学,这是别家的离味;二是钱先生任教上海光华大学,与杨绛的相思的离味;三是此次赴昆明,既别家人、又别妻女的离味。这都是大别,其间的小别离,当亦不少。
“离味”,初发表时为“离况”,今改“离味”,要比“离况”显得意味悠长。
那么当前的“离味”怎么样呢?
尔许凄凉总未经。
第四句做了回答:这样的凄凉滋味从未经历。——斩截明快,清晰断然地给出了答案。
为什么?我想,一是到了西南联大的新环境,钱先生总有些不适应,之后的一些经历也说明了这一点。第二,妻女在上海,各方面并未安排妥当,总有些挂心;三是,这种离家、离妻女叠加起来的离情别绪,当然要比单纯的思家、思妻、思女更为浓烈,独处的凄凉感也就更深了。
二
屋小檐深昼不明,板床支凳兀不平。萧然四壁埃尘绣,百遍思君绕室行。
【笺说】
第二首从自己居住的环境的恶劣,抒写相思之情。
屋小檐深昼不明,
第一句首先写屋子:小屋子,深屋檐,光线不好,白天都不明亮。
按照此诗初发表时的诗题,此屋当为崇仁街寓所。此句诗中的“昼不明”,在1939年2月26日《社会日报》初发表时为“昼亦阴”,亦可证此屋的“不明”而“阴”。
板床支凳兀不平。
写了屋,屋内最为重要的就是床了,人生超过三分之一都在床上度过,所以第二句顺理成章地写床:木板床,用凳子支起的床板,高低不平,晃动不稳。
显然本不是正式的床,而是临时用木板、凳子搭起来的。当时是战时,突然有这么多的师生来到大后方且边远的昆明,物资匮乏,居住简陋,可以想见。
“兀”,摇晃不稳的样子;唐皮日休《孤园寺》诗:“艇子小且兀,缘湖荡白芷。”
萧然四壁埃尘绣,
除了床,屋内也没什么摆设,就剩四壁了,所以第三句写墙壁:四壁破烂,积满灰尘。
“萧然”,形容屋子破败;此句出陶潜《五柳先生传》:“环堵萧然,不蔽风日。”
“绣”,形容尘埃如织。以“绣”来形容尘如织,很是少见;初发表时为“积”,后改为“绣”,可见此“绣”为动词,编织之义,非名词,绣带之类。
百遍思君绕室行。
第四句写,钱先生一遍遍思念杨绛而焦躁地在屋内转圈走来走去。
“绕屋行”,是心中有事,坐立不安的样子。此亦人着急时的常态,如唐张籍描写思乡焦虑的诗《冬夕》:“月色当窗入,乡心半夜生。不成高枕梦,复作绕街行。”清曾国藩描写念弟不宁,《忆弟二首》:“无端绕室思茫茫,明月当天万瓦霜。”都是如此。
不但中国人,外国人也是这样。记得奥地利著名作家茨威格的《象棋》小说,写主人公下象棋,对方故意实施拖延战术,令他极端焦躁,坐不安席,起来不停地走动,终至精神分裂的旧病复发。可见“东海西海,心理攸同。”(《<谈艺录>序》)
三
苦忆君家好巷坊,无多岁月已沧桑。绿槐恰在朱栏外,应有浓荫覆旧房。
【笺说】
此第三首诗从杨家苏州故居着眼,写对杨绛的思念,兼及杨家的巨变。
苦忆君家好巷坊,
第一句写,自己很思念杨家苏州的美好街巷。
无多岁月已沧桑。
第二句写,没多少年月,已发生了巨大变化。
钱先生在此诗末自注:“绛苏州宅,乱后他人入室矣。”自注中的“乱后”,就是指日寇攻陷苏州之后。“他人入室”,并不是指杨宅转手他人,而是指日军或流浪的人入住了。
因为1939年秋,杨绛随父葬母,就再次居住在苏州原来的宅院。我们看杨绛的描写:“我家房子刚修建完毕,母亲应我的要求,在大杏树下竖起一个很高的秋千架,悬着两个秋千。旁边还有个荡木架。……我常常坐在荡木上看书,或躺在木上,仰看'天淡云闲’春天,闭上眼只听见四周蜜蜂嗡嗡,睁眼能看到花草间蝴蝶乱飞。杏子熟了,接下来等着吃樱桃、枇杷、桃子、石榴。……可是想不到父亲添种的二十颗桃树全没了。因为那片地曾经选作邻近人家公用的防空洞,平了地却未及挖坑。秋千、荡木连架子已都不知去向。玉兰、紫薇、海棠等花树多年未经修剪,都变得不成样子。……干涸的金鱼缸里都是落叶和尘土。我父亲的意的一从方竹已经苦瘁,一部分已变成圆竹。反正绿树已失却绿意,朱栏也无复朱颜。'旱船’廊下的琴桌和细瓷鼓凳一无遗留,里面的摆设也全都没有了。我们从荒芜的后园穿过月洞门,穿过梧桐树大院,转入内室。买件屋里,满地都是凌乱的衣物,深可没膝。所有的抽屉都抽出原位,颠横倒竖,半埋在什物下。……凡是上锁的箱子都由背后划开,里面全是空的书房的善本书丢了一部分,普通书多半还在。”(杨绛《回忆我的父亲》)
绿槐恰在朱栏外,
第三句是回忆“好巷坊”里的景物:绿槐树恰好在朱红色的栏杆边。
诗句中,绿与红共在一句中,色彩鲜明。此类句子,常挂人口的有宋蒋捷《一剪梅》词:“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应有浓荫覆旧房。
第四句,是在回忆旧时景物后揣测:绿树的浓荫应该覆盖着旧时的房屋了。
揣测,正是忆念至深的举止。
四
未谷芸台此宦游,升庵后有质园留。狂言我愧桑民怿,欲与宗元夺柳州。
【笺说】
第四首诗,与前三首不同,是写自己来到昆明的感慨:许多古人都到过,惭愧我却不想常住。
未谷芸台此宦游,
第一句写,桂馥、阮元都因做官来此游历。
钱先生诗末自注:“桂馥、阮元、杨慎、商盘,皆入滇之名胜也。”“未谷”,即清代桂馥,号未谷,清文学家,曾官云南永平县知县。“芸台”,即清代阮元,号芸台,清文学家,曾任云贵总督。
“宦游”,为官离家;陆游《遣兴》:“宦游归自好,不必为蓴鲈。”
升庵后有质园留。
第二句说,杨慎之后,又有商盘在此淹留。
“升庵”,杨慎,字用修,号升庵。四川新都(今成都市新都区)人,祖籍庐陵。明代著名文学家。嘉靖三年(1524年),受廷杖,谪戍于云南永昌卫,且终老于此。
“质园”,商盘,字苍雨,号宝意,会稽人,相传为勾践、西施歌舞处。雍正庚戌进士,曾官云南元江知州。因少读书于土城山之质园,故所著名《质园集》,后人亦称其为质园。
一二句介绍的都是曾居云南的外地名人。
狂言我愧桑民怿,
第三句说,很惭愧,我没有桑悦的狂言。
“桑民怿”,即明代学者桑悦,字民怿,号思亥,南直隶苏州府常熟(今属江苏)人。成化元年举人,会试得副榜。除泰和训导,迁柳州通判,丁忧,遂不再出。明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六记载:“桑民怿家贫,亡所蓄书,从肆中鬻得,读过辄焚弃之。敢为大言,不自量,时铨次古人,以孟轲自况,(屈)原(司马)迁而下,弗论也。”可见其人的狂妄。钱先生在《谈艺录》八六则的一条“补正”中也曾提及“桑民怿《道统论》有曰:'夫子传于我’”的狂语。
那么钱先生此诗句的“狂言”,又是指的什么?见第四句——
欲与宗元夺柳州。
第四句揭示桑悦的狂言:想和柳宗元在柳州争名。
桑悦的此等狂言,亦见于明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六:“(桑悦)迁长沙倅,再调柳州,悦实恶州荒落,不欲往。人问之,辄曰:'(柳)宗元小生,擅此州名久,吾一旦往,掩夺其上,不安耳。’”
“宗元”,柳宗元,字子厚,河东(现山西运城永济一带)人。唐宋八大家之一,唐代文学家、哲学家、散文家和思想家,世称“柳河东”,因官终柳州刺史,又称“柳柳州”。
桑悦本不欲去柳州,却大言说,不愿与柳宗元争名于柳州,甚至会“掩夺其上”,真是狂妄的可笑!
三四两句,钱先生说自己惭愧不如桑悦能说大话。言外是,自己可不是如桑悦那般狂妄,来云南与“桂馥、阮元、杨慎、商盘”争名。
此第四首诗在《社会日报》首发时题作《入滇口号》,字句稍异:第二句“后有质园留”作“迁谪亦淹留”;四句“欲”作“能”。细细品味,改后胜于原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