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可以是白色的
本评首发于《文汇读书周报》第1757号第六版“三味书屋”(2019年4月1日发行)。有修改。 《白色的虹》是前苏联作家帕乌斯托夫斯基的短篇小说集,收文二十六篇。它的文字,如同俄罗斯广袤原野上浮动的暮霭,忧郁地泛着银光。帕乌斯托夫斯基更像是一位诗人,以浪漫主义诗歌为散文和小说的魂魄。屠格涅夫是小说家中的诗人,帕氏则比他走得还远。 他的小说,情节大多淡化,且推动情节发展的,常常不是事件之间理性的因果关系,而是外在气氛与内在情绪关系的极微妙的变化,是一种“感性逻辑”,类似于乔伊斯《都柏林人》中的“顿悟”。文学里的世界有其自身的事件发展逻辑,同样,每个作家也是一个独特的系统,有各自的文学逻辑。 他的主人公大多是孤独的,要么是远行的旅人,要么身处战争之中。他自己年轻时就游历过苏联和波兰全境,深谙孤独的滋味。对他来说,孤独是诗人必备的特质,让人的感觉敏锐,给人“顿悟”诗意的能力。短篇《白色的虹》(本书就是以这一篇的标题命名)里,男女主人公在战争中偶遇,此后一直在孤独中冥冥地寻求对方,如同诗人从生活中寻找诗意,直到有一天,他们永远地得到彼此。 这篇小说诗意盎然。在帕乌斯托夫斯基的小说世界里,仿佛人人都是诗人。在他看来,诗意不仅来自生活,诗意还推动生活;是生活的果实,又是生活的种籽。诗意无处不在,却微妙而易逝,需要人机敏地捕捉。这篇小说里,男女主人公正是在诗意的引领下走进新生活的。 也如这个短篇所示,帕乌斯托夫斯基常常写到人物在一瞬间体验到“幸福”。什么是他所指的幸福?在他笔下,人对生活的追求与诗人对诗歌的追求是一致的,当生活与诗意相契合的时候,就是完美的生活,完美的诗,这就是幸福。 当这个幸福临到的瞬间,生活升华了,一切都升华了,就像这个短篇的主人公在心灵里感受到的,“一切都仿佛是雪山上吹来的旋风,让人无法呼吸,一切都变得耀眼夺目,将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白色的虹”。这是诗的极致,在这极致中,白色的虹出现了。虹为什么不能是白色的呢? 这类作品,收入本集的,还有《雪》、《细雨蒙蒙的早晨》、《电报》、《野蔷薇》等。 用绘画作比,帕乌斯托夫斯基是印象派,注重光线和色彩编织的气氛。曾以为这样的作家不大讲究人物性格的刻画,只注重人物的气质,就像印象派画家看重色彩甚于素描一样。他的人物,的确都具有浪漫的气质,与文字所洋溢的诗意相和谐。一般来说,这样的小说容易写得浮光掠影,千篇一律,可是像《制帆行家》、《碎糖块》这两篇,却写出了异乎寻常的深度,而且主人公——两位从事快要被时代抛弃的行业的倔强老人,都具有极其鲜明而又互不相同的性格。帕氏好像毫不用力,这里涂一点,那里抹一下,人物、情感就出来了。他是语言的魔术师。 他诗化的笔触适合写女性,他也确实喜欢写女性,善于写女性。他的女性美得像月光。 俄罗斯不乏写风景的大师,屠格涅夫就是一个。但是把风景当作人来写,把生命写进风景,或者更准确地说,把风景本来就有的生命彰显出来,我没见到像帕乌斯托夫斯基这样的。在他的世界里,天空,大地,云彩,河流,雾霭,风,海,山,森林,湖泊,草地,树木,雨,雪,飞禽,走兽,都是有生命的。它们不仅为人类搭建了生活的舞台,自己更是生活的参与者,每一样也有着自己的命运。他的笔下,连树叶从枝上飘落的过程都是有生命的。他特别喜欢写落叶。 “我凝视着槭树,看见了一片红色的树叶是如何小心翼翼地离开树枝缓缓落下的,我看到了这片树叶在轻微地颤动,某个瞬间好像停滞在空气中,尔后开始斜落在我的脚前,轻轻地颤动着,发出微弱的沙沙声。这是我头一回听到落叶的沙沙声响,那是一种非常模糊的声音,有点像儿童的悄悄话”。《黄色的光》用很大的篇幅描写落叶,称得上一篇“落叶赋”了。 作者对人与大自然相互交融的关切,也深深影响了后一代作家,比如《鱼王》的作者阿斯塔菲耶夫。而帕乌斯托夫斯基的风景如果变成绘画,其忧郁的气质与萨符拉索夫极为相像。 集子里有几篇以真实人物为主人公的作品,如《老厨师》、《鳟鱼游荡的小溪》、《雪原》、《一篮云杉果》等,与他著名的论艺短文集《金蔷薇》相类,具有童话般恣肆的想像力。还有一些,比如《玛莎》,比如《巨型红杉树》,既像童话,又像小说,这位大师好像根本不在乎文体。 以上所谈,不过是以管窥豹,看到的几个点,并不能概括帕乌斯托夫斯基的风格。文学评论最忌讳削足适履,把作品装入现成的框框。其实,每个大师都有多变和捉摸不透的一面,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感觉帕乌斯托夫斯基尤其是这样,所以作为读者,我应该老实一点,安于这种多变和捉摸不透。 译者董晓的译笔清丽,平和,节制而不失舒展,传达出了帕乌斯托夫斯基作品那暮霭般忧郁的神韵,就算这是帕氏原文,也很了不起了。顺便说一句,《雪原》其实写的是爱伦·坡,董先生译为“阿兰”,又没有加注,算是智者也难免的一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