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麻籽豆腐——故乡记事038》

进入深秋,我和丫蛋儿丢了魂的线麻地被收割了。

收割后的麻籽地是不能随便去玩的。麻杆长成之后很韧,就好比在一根木杆上缠上一层麻,所以割麻杆的动作有点像“提”,就是用最锋利的镰刀,刀刃斜着向上一提,刀口斜斜的,剩余半尺长的麻杆就像尖刀阵,人走进去非常危险。

胡家屯有过大人的鞋底和脚板被扎穿的事儿。

但那“麻杆茬子”可是一流的烧火原料。

用麻杆茬子烧火,那火苗像是从茬子里面长出来的,而且源源不断的感觉,一个茬子能燃烧一两分钟,并且热度高,炒菜好吃。

线麻籽被碾子脱粒后要装进麻袋里等着去榨油,但是它那圆溜溜的小身体特别会藏匿,场院上到处是飞溅出去的线麻籽,泥土里也会藏起来很多。

打麻籽的日子是喜庆的,小孩子会围在四周,一不小心就会被飞出来的线麻籽敲一下额头,甚至牙齿,大家为此嬉笑,然后把飞出来的线麻籽捡起来积攒在衣袋里。打麻籽的人中如果有可爱的,会用他的大手抓一大把,然后我们的小手就排在一起,大手从我们小手上方路过一次,从大手的小手指缝里就会释放一条麻籽线,我们每个人手中就分得十几颗麻籽。

这些是用来磕着吃的,爱挠人的小红最会磕麻籽,她有两对虎牙。

只见她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麻籽,像嘴里一抛,你都还没看清,她的舌头就像青蛙舌头一样往外一吐,接着卷住那颗麻籽往或左或右的一对犬齿之间一送,接着听到“啪”的一声轻响,而那些同时往嘴里送麻籽的其他孩子,舌头还在唾液里打捞那颗滑溜溜的小家伙。

小红其实长得比丫蛋儿漂亮很多,脸型团团的,脸上总是红扑扑的,都说她像苹果。可惜她容易着急,一着急就动手挠人,所以我们都不敢和她玩,都怕她自带的十把小刀。

小时候,有人开小孩玩笑时也说过“长大让小红给你当媳妇儿”这样的话,我不加思索地回答“不要”,接着才说“她的脸跟猴腚一样红”这句言不由衷的话,还会补上一句“她比我大,女大一不是妻”。

“那算什么大嘛?再说了,媳妇儿大会疼人。”大人们认真劝说。

其实说出来的都不是心里话,假如小红不挠人,她就不会遭到大家冷落,冷落得越久,她越冷若冰霜,之后她就没规律发怒,超快速使用手指甲。但是这些是不能直说的,一个是胆小不能表现出来,另一个喜欢粉脸的偏好不能被发现。

我们磕麻籽的时候,大人们已经拎着筛子等在一边。

打麻籽的人把地面上的麻籽装进麻袋运走,地下松软的土里埋着的麻籽他就不管了。这时大人们一拥而上,像淘金那样把土和麻籽的混合物装进筛子,筛剩薄薄一层的时候,除了一些小石子外,大部分都是麻籽。

如是往复,打一次麻籽,筛出二三斤来一般不成问题。

这些麻籽被细心地捡出去那些碎石子、小砖末之后就要做小麻籽豆腐了。

做小麻籽豆腐的第一步是要用药碾子把它们碾成粉末。

药碾子是药房里碾磨中药的工具,它由一块鱼形的铁槽和一块饼装的铁碾子组成。铁碾子是一块木柄从铁饼中间穿过,铁饼越到边缘越薄,正好与铁槽呼应吻合。

药碾子浑身除了木柄都是铁,死沉死沉的,一个人是搬不回来的。Z奶奶家经常做一些药给大家治病用,所以我们做小麻籽豆腐时就去她家借。

把药捻子用水洗掉中药的味道之后,用抹布擦干,就可以开始了。将几把线麻籽均匀撒在铁槽里,先用手虚握住铁碾的木柄,向前推动。由于手是在虚握状,相当于手是一个轴承,让木柄在手中转动。

一开始推动的速度不能太快,以免麻籽飞出去。等到绝大部分麻籽已经被碾的裂开,就可以渐渐提速了,甚至可以改手为脚,坐在凳子上操作。

药碾子的铁槽是两端高于盆地的,故而当铁饼滚到一端顶点,会有一个回落的力产生,好像不是人在推拉,而是铁饼自己要来回走动。其实这是个假象,因为磨一顿小麻籽豆腐还是挺累的。

线麻籽含油很高,所以它的粉末黏糊糊的。把磨好的线麻籽粉先用水泡上,等到全部磨完后还有一道工序,过筛子。

过筛子其实是“过箩”,筛子孔大,箩的孔细密。那些会精细过日子的人家,会把苞米磨成的面用箩再筛一遍,会筛出十分之一多的小碴子,剩下的面更细,有白面的错觉,不过的确好吃。

做小麻籽豆腐的第二道工序就是在箩的下方新置另外一个盆,然后将浸泡的线麻籽与汤汁一起倒入箩中,轻轻地顺时针或逆时针摇晃。随着晃动,那些青白色的汁儿淌进底下的盆里,留在箩里的是线麻籽青乎乎的碎皮。倘若发现线麻籽皮上还有白色残留物,就有再次浸泡的必要。

落进新盆里的那些青白色汁液就离小麻籽豆腐不远了。

不过别急,它还需要深秋的大白菜和它一起下锅,才能出现鲜甜的效果。

在胡家屯,大约最后一个收割的田中物就是大白菜了,但是它的年龄其实是没有高粱玉米大的。

在我们那里,进入4月,晚上还结冰的时候,小麦种子就哆哆嗦嗦地被埋在地下了。其实小麦苗是不怕冷的,等玉米长出一扎高也就是半尺长的时候,小麦已经开始抽穗了。七月底,金黄的麦子被割走,很快那些残留在地里的麦根也被翻出来,拉回去晾晒成柴。

此时已经是暑假,土地像没生够孩子的女人,渴望利用伏天的雨水和温度再来一场轰轰烈烈的生育。而此时,距离霜冻还有2个月左右的时间,选择让它生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我们那里在麦田收割后大多种两种东西,其一是大白菜,另外还有一种生长期很短的糜子,小名叫“六十天还家”。我小的时候一听到这个名字就想到我们那里的一种婚俗,叫“回门”,就是姑娘嫁人后的第三天回娘家。这种荞麦准准的在两个月的时间内由一粒种子变成一蓬糜子,生殖能力惊人。

当然,出于整个漫长的冬天吃蔬菜的考虑,大多还是种了白菜。

麦收之后新翻的田地里,水和温度达到最好的状态,白菜种子下到土里,3天就可以长出两个叶片的嫩白菜。种白菜的时候是淋漓着撒种,所以白菜刚刚长出来时是一丛一丛的,看起来很拥挤。

不过,一场快乐就等在前方。

如果土地肥力很充足,加上雨水不缺乏,出苗后再过三五天,白菜的叶子就会变出4到6片,而最早的那两片叶子一般是在白菜茎的最下边枯萎了。从里向外不断挤出来的叶子越长越大,会变成长椭圆形。当簇拥着的白菜苗长到一两寸高的时候,需要间苗了。

间苗是辛苦活,人必须屈尊蹲下来,骑在白菜苗上,挑最大的白菜苗依照约半尺宽的株距留下来,其余的一概拔掉,装进随身携带的柳条筐里。这时的白菜只有短短的、嫩嫩的根须,与叶子一样可以吃。

腰酸腿痛之后,扶着自己的膝盖站起来,夕阳已经把刚刚出樱子的玉米头顶抹红,柳条筐里是一堆变得蔫啦吧唧的小白菜。

可以回家了。

回到家里,把柳条筐连小白菜一起放在洋井的水龙头下,用冰凉的地下水冲激,小白菜们很快重新苏醒,慢慢长满了筐。这时准备一大盆凉水在一边,开始摘菜。小白菜里可能会混进草叶、野菜,甚至羊粪球。摘干净的小白菜放在大盆里冲洗,它不像苣荬菜那样畏惧人的体温,所以尽可苍茫地洗。

洗干净的小白菜装进小笸箩里,至于饭桌的最中间,然后一盆小米或高粱米水饭端上来,碟子里是当年的大豆酱。

还是老版本,在一片蚕吃桑叶的声音里,笸箩里的小白菜慢慢变少,围着桌子的人肚子渐渐变大。

但是没人用这么小的白菜去做小麻籽豆腐,那会让小白菜化在汤里。至少要用半大的白菜,其实根据线麻籽的生长周期,使用最多的是深秋的大白菜。

间苗时被留下来的小白菜像是为了证明主人选择的正确,吹气一样疯狂生长,当玉米高粱谷子被收割进仓后,整个白菜田就是翡翠和白玉合成的效果。越是秋凉,白菜的叶子越是深绿,白菜帮在蓝天绿叶里就越发显得白净。

做小麻籽豆腐用的白菜,一般切成半寸宽的条,一半一撇白菜横断3段,叠起来竖切4刀即可。把它们放入滚开的水里煮即可,不用放一滴油,为什么一会儿就明白了。

还有一个关键点,煮白菜时最好不要盖上锅盖,这样能保证菜叶一直是绿的。

待白菜变软时,改文火,让白菜汤在小火下慢滚着。这时,将用箩过滤好的青白色线麻籽汁儿缓慢倒入白菜汤里。

随着温度继续上升,一个奇妙的变化出现了。

进入白菜汤里的线麻籽汁儿慢慢变成一个豆腐样的大块,覆盖在白菜上,像一个盖子。锅在继续加热,盖子下的白菜汤再一次被煮沸,它从下边将盖子顶裂开,从断开的缝隙里大口呼吸。

这时候就要断火了,加入盐之后,静等片刻即可食用。

随着温度下降,之前被分裂的豆腐盖子会慢慢缩小,它四周的汤汁里出现青绿的油花浮动,这就是为什么不需要放油的缘故,它自身可以出线麻籽油。

巧手主妇轻手轻脚地,尽量保持小麻籽豆腐成块状舀进碗里,再分配一勺煮白菜,然后将乳白色的汤用勺子沿着碗边缓缓倒入碗里,使白菜和小麻籽豆腐在碗里浮起来。

一饱口福的时候到了。

吃小麻籽豆腐不能配水饭,要用干饭或面食搭伙,我们那时候都是用大人巴掌大的玉米面贴饼子,贴在锅上的一面有焦黄脆生的锅巴,另一面在蒸汽下形成一层好吃的皮,像豆腐皮那样。

吃线麻籽豆腐要用羹匙,先喝一口汤,带着奶香味儿的汤汁喝下去的时候食道的四壁有“挂着”的错觉,是香味醇厚使然。然后再用羹匙轻轻舀起“豆腐”的部分送进嘴里含着,很滑很嫩,含着含着就发现它自己偷偷往嗓子眼移动。

一缕长长的麻籽香如一根长绳一点点进入胃里,那不是一般的享受。

吃线麻籽豆腐有一个后果,就是吃完之后容易打晃儿,不过不要紧,一大碗小麻籽豆腐吃下去,最多放出慈祥而缓慢的微笑,或者走路擦着墙壁。

但绝对不会撞上晚霞。

(20190624呼和浩特)

(摄影:翟瑛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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