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侠肝义胆”关肃霜,一些不为人知的往事(下)
坦诚交友
旧时,梨园行中有一种陋习,即同行是冤家。然而,在关肃霜的人生字典中却找不到这几个字。她以真心真情结交了许多朋友,其中既有一般演员又有艺术家;既有普通观众又有文坛巨孽。
李少春是关肃霜最敬重的朋友之一,他们之间有着几十年的友谊。1946年,肃霜还未出徒,在武汉她看了李少春的演出后甚为惊讶。是日,少春贴演双出,前《打渔杀家》,完全宗余叔岩;后《闹天宫》又透出杨小楼的神韵。少春的台风正、身上帅,唱、念、做、打、翻俱佳,彼时16岁的肃霜便把李少春当做了偶像。1954年,李少春率慰问团到昆明慰问解放军,云南省委宣传部安排关肃霜演出《擂鼓战金山》来招待慰问团,李少春看后大加赞扬。隔日,肃霜去看望少春等北京来的演员,这虽是两个人第一次在台下见面,但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少春率真地说:“肃霜,你的条件很好,将来大有前途,如果你愿意到北京,我可以把你调去。”北京,京剧的发祥地,一个多么令人向往的地方。关肃霜真想随李少春北上。可是,她又舍不得云南的观众,舍不得与她朝夕摸爬滚打的伙伴们。第二天,她委婉地对李少春说:“李先生,我只去北京学习,可以吗?”李少春满足了她的要求。肃霜虽然没有调入北京,却曾数次到北京演出,而每次进京,少春都必去剧场观摩,而且必定衣冠楚楚,以示对肃霜的尊重。
1958年,戏曲界大排现代戏,中国京剧院上演了以李少春、杜近芳、袁世海领衔的《白毛女》,此后京剧团争相学演。当时关肃霜也想演出此剧,李少春得知后,便主动地给她提供了剧本。
肃霜对李少春怀有十二分的敬重,但在交往中却始终保持着自己的个性。1957年,肃霜参加了由周巍峙任团长,李换之任艺术指导的中国青年艺术团,去莫斯科参加第六届世界和平友谊联欢节。戏曲演员中除关肃霜外还有杜近芳、李世济、马长礼、红线女、魏喜奎,这其中当然也少不了李少春。带去的剧目中有出《闹天宫》,由少春主演,他希望肃霜能扮演剧中的红鸾天禧,肃霜一口应允。没想到排戏时她却发了脾气。
戏中有这样一个情节,孙悟空在与天兵天将的战斗中遇上了红鸾天禧,这时少春对肃霜说:“你拿剑刺我,我一盖、两盖、用棍一压,我这里一抬脚,踢你一个枪背。”李少春的话刚说完,也不知肃霜从哪儿冒出一股火,大声说:“叫我走抢背?”说罢把手中的家伙往地上一扔,推门就往外走,“我坐飞机回云南”。少春赶紧追出门去,说了许多赔情的话,此事才算过去。
“文革”中,李少春的身心受到了极大的摧残。远隔千山万水的关肃霜非常惦念。1973年,当关肃霜得知少春先生已到“五七艺术大学”任教的消息后,便来北京看望他。两人见面后,满腹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两双手长时间地相握,两双眼睛长时间地相望。这真是:“历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肃霜说:“咱们上街上转转吧。”于是俩人从北郊来到城里,去王府井百货大楼,肃霜买了几件衣服后,俩人又到了天安门前,这时肃霜说:“李先生,您给我拿着衣服。”然后,她走上金水桥,面南盘腿而坐,而大名鼎鼎的李少春竟然手捧肃霜的衣服一旁而立。就这样,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俩人谁也没有说一句话。这是兄妹情?还是朋友友谊?还是惺惺惜惺惺?如今俩人都已作古,只有苍天来回答吧!
孔夫子曾说过:“与善人居,如人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
冯牧先生是关肃霜尊敬的师长和挚友,他们的结始于1950年,当时冯牧是云南军区文化部副部长。那个时期,各文艺团体都派军管会,冯牧先生非常爱才,很注重对关肃霜的培养,要求她在演好戏的同时要加强政治思想上的学习。肃霜对新生事物一向求之若渴,她尊重这位既懂戏又有文化的新型领导。那时,冯牧看到肃霜既唱青衣戏《生死恨》、《锁麟囊》,又演花旦戏《红娘》、《辛安驿》,更有武旦、刀马旦戏《金山寺》、《泗州城》、《取金陵》,还有武生、武小生戏《连环套》、《白门楼》、《周瑜归天》,他认为这种演出太驳杂,不利于肃霜向专与精的方向发展。特别是有一次他看到肃霜前演《玉堂春》后演《金钱豹》,肃霜饰演的金钱豹同男演员一样还要露半个肩膀后,他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他为肃霜耽心,他认为:“这种演法即使是对于具有非凡禀赋的演员来说,也是不正常的,而且会给她的艺术生活发展带来不利影响”。他不失时机地给肃霜做工作,给她讲演员应该有什么样的追求,给她讲思想文化修养与舞台实践的关系, 并把她推荐给正在昆明演出的程砚秋先生,又亲自陪同程先生看了肃霜的两场演出。程先生既赞叹“这是个能得的人才”,又在后来的会晤中语重心长地叮嘱肃霜,希望她以后能够充分发挥自己的专长,在精和专上下功夫,”至于像《金钱豹》、《铁公鸡》那些戏。我看就不要再演了吧”。程先生的点石之言肃霜牢记在心,对冯牧更是由衷地感谢。此后,冯牧奉调进京,肩负文学艺术界的领导重任,与肃霜的友谊也日益加深,肃霜每次进京,必去看望,凡有大事先听其意见,有时彻夜长谈,特别是徐敏初去世之后,肃霜心中的苦闷,只能向这位尊敬的师长倾诉。
关肃霜演唱的《霸王别姬》
肃霜在与冯牧先生的交往中悟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演员要和有文化的人交朋友,这样有利于提高对艺术的鉴别能力。云南有位名演员叫金素秋,她有较深的文化修养,既能演戏又能写戏,所以她塑造的角色以细腻著称。肃霜非常佩服她演的《人面桃花》,在这出戏中她塑造的杜宜春是一个散发着兰惠幽香的古代少女,美丽而动人。肃霜便主动去学,金素秋也把自己的体会、节骨眼全盘托出。肃霜很想报答金素秋的授艺之恩,但采取个什么法子呢?肃霜是个实在人,实在人就要办实在的事,她看金素秋很爱洗衣服,于是就送去了两条肥皂。这就叫君子之交淡如水吧。
文坛昆仲白桦叶楠兄弟与肃霜相交深厚,“真诚”是他们之间的友谊桥梁。然而,天各一方,极少相见。1984年,叶楠到云南出差,自然要去肃霜的家,刚一进门,肃霜就向孩子们介绍:“他特别迷我,小时候,他是个小戏迷。”叶楠不回避:“是这样,我非常喜欢你们妈妈的戏。”临近中午,肃霜对叶楠说:“你等会儿,我有点事去去就来。”后一句还上了韵,叶楠不知肃霜唱的是哪一出,这时旁边的人说了句话:“她赊菜去了,这是常有的事儿,这月的粮饷又用光了。”就在叶楠惴惴不安之际,肃霜风风火火地提着一篮子菜肴回来了。叶楠忙迎上前去: “我已经知道内情了”。关肃霜哈哈大笑: “莫要大惊小怪,我有好街坊,还愁赊不到酒肉吗?来来来,今日你与我同醉。”
肃霜就是这么一个诚实的人,在朋友面前没有任何遮掩,喜怒哀乐随时而发。1978年在京召开文联全委扩大会议,这是“文革”后的第一次大会,委员们一见面哪怕是不相识的人也都喜泪交流相拥致意。在这次会上,她见到了劫后余生的赵燕侠大姐。赵燕侠请她到家中小聚,席间她狂欢不止,想起了伤心事,她竟然一把掀翻了酒桌。然而当她心情好时,往往又会做出一些“轻狂”状态来。1982年春,她赴上海演出,当火车停在上海站时天还没有亮,出了火车站她直奔好友李丽芳的家。咚咚地敲门声惊醒了李丽芳全家人,李丽芳开门一看是关肃霜,赶紧招呼一家人起床,又要给她弄早点,而肃霜却连忙制止,说:“我看看你们就走,不要忙活。”说话间她看到了李丽芳的儿子,又说:“这个儿子多好,让他学戏。”丽芳说:“孩子的事,让他自己做主。”肃霜对丽芳的话似乎没有听见,对着丽芳的儿子说:“儿子,过来,一定要学戏。学戏多好。看着,姨给你来一个”。话音刚落,她竟在墙上拿了一把顶。惹得李丽芳一家人大笑不止。
“坦诚”是关肃霜做人的标准,“热情爽朗”是她的性格,所以她的朋友遍布天南海北。1981年,宁夏回族自治区京剧团来到昆明巡回演出,关肃霜在观摩时发现女武生余鉴的嗓子很疲劳,第二天就把她接到家中,为她准备适口的饭菜,陪她寻医,替她煎药。外人也许以为她们是多年的老朋友,其实她们是头一次见面。余鉴是年53岁,她扎根西北二十多年,代表剧目为《乾元山》、《岳云》、《陆文龙》等,肃霜也落户云南三十载,姐妹俩心仪已久,今日相见自有说不完的话。夜幕降临,肃霜把煎好的药倒进暖瓶,用提包提着,挽着余鉴的手一直送她回到云南饭店。
在艺术团体中有某些大演员与上层人士过从甚密,但在本单位却整天“扎着靠”,对普通演员不屑一顾,而关肃霜却不是这样,在云南戏曲界盛传着她与老演员赵慧聪为了艺术事业成为毕生挚友的一段佳话。
那是五十年代初,有一天演《红娘》,肃霜把一个该念“尖字”的字念倒了,念成了“团字”。这时科班出身的老旦演员赵聪慧便在后台捂着耳朵大声地说:“哎呀,这念的是什么呀?快把我的耳朵给震坏了!”肃霜本是个火爆脾气的人,当她听说有人在讥讽她,气就不打一处来,想去讨个说法。但她又仔细一想:人家能听出毛病,说明人家比我高,我为什么不能去上门请教呢?于是她找到赵聪慧,诚恳地说:“你是科班出身,基础好,往后我演出你多看,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就及时指出来。”几句话说完,赵慧聪倒不好意思了。从此以后她们成了好朋友,在艺术上互相帮助,生活中互相关心,合作了一辈子。
唱武二花的贾连城是肃霜的老搭档,俩人在舞台上十分默契。在“文革”中老贾不顾个人安危替关肃霜收藏了一件被造反派抄走的珍品。“文革”后期,人们对“阶级斗争”已经厌烦,有一天,贾连城对关肃霜说:“肃霜,我替你保存了一样东西,你猜是什么?”肃霜摇摇头表示不知道,贾连城说:“就是郭老给你题的诗啊。”关肃霜听罢,两眼含着热泪,跪在了老贾的面前。
那是1961年郭沫若先生看了关肃霜的《白门楼》后给她题赠的一首七律。诗中写下了郭老对她的评价和寄托的希望:
梅花谢后又逢君,声艺果然可胜群,
舞姿轩昂回落照,歌喉嘹亮遏行云。
身披铁锁温侯活,水涌金山白氏真,
努力加餐多自重,为民为国为传神。
正是:襟怀坦城交挚友
侠肝义胆为百姓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