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东:中师生,一代人的梦想,一代人的忧伤!
读裴毅然《延安一代士林的构成及局限》,看到先生引用张景超的一个论断,极有意思。张先生对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红色文评家周扬、林默涵、何其芳、夏衍、丁玲等24人的学历进行过统计。
发现大学毕业生只有4人。其余20人,或读大学一二年级,或高中、师范,甚至只读了中小学。
张先生阅读这些人的文章,有一个惊人的发现,“受过从小学到大学的完整教育的人相对来说,总要温和一些。比如何其芳要比林默涵讲究学术性,李希凡比姚文元稍少攻伐气。不知是世俗功名心的催促,还是对欠缺的补偿心理在作怪,越是学历浅,越是经过'左’倾文化过滤的人,批判别人的劲头越狠越凶,姚文元、陈涌不必说,沙鸥、康濯、以群都是五六十年代叱咤风云的人物。他们的批判往往充溢着浓烈的火药味”。
我没有经历这个年代,但我直觉这个论断是精辟的。处在下层和低层的人,更有一种焦灼感,更喜欢抱怨,也更不容易宽容。这是他们的缺点。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这些人不满足现状,更愿意发奋图强,也更容易做出一番杰出成就。
前几天去安徽师范大学讲课,偶遇全国著名特级教师曹勇军先生。饭席之间,说起了那一代中师生。
那代中师生每个人都是人中龙凤。听曹先生说,他们上午上专业课,下午上书法和艺术,还有钢琴、小提琴、舞蹈、绘画、书法、长笛、二胡……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每个中师生都能做全科教师,如果上高中,他们可都是北大清华的材料。但命中注定,他们都成了中师生。
我初中的数学老师就是一个中师生,他是男的,但长发飘飘,书法龙飞凤舞,洒脱得不要不要的;考试考得好的,都能得到他赠送的条幅,上面还有印章;上课时老师也是口吐莲花,我们佩服得不得了。
初三元旦晚会,他坐在下面观看,后来我们请他唱支歌,此前从没见他唱过。他一开始推辞,后来腼腆地站起来,开始唱:
叫我唱我就唱
唱起歌来心情多么舒畅
初三了还有闲情唱
妈妈听了准会这么讲
初三成天都闷声不响
难道这样才是考学校的模样……
我们所有人都疯狂尖叫,我们都以为他是现场作词的。后来的后来,我们才知道那首歌叫《我多想唱》。老师直接从学生对话中唱起来,毫无违和感,也很厉害了。正因为有过这样一群老师,打开过我贫瘠的心灵,使我心底里对师范这个职业有过最初的梦想。
老师不幸学生幸,但这一代中师生,这些天纵之才,不得不接受命运阴错阳差的安排,实在太不公平了。因为不久之后,重点高中的分数就高过了普师,再过几年,普高的分数也高过了普师。英才与庸才都走在同一条道路上,如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条路上,他们内心的感受可想而知。
但我们不会忘记,国家更不应该忘记,中国过去不变态的教育,中师生的付出可谓居功至伟。
著名特级教师蔡明,也是中师生,据他一个数据调查,早期江苏省语文特级教师,绝大多数都是中师生,比如黄厚江、蔡明、曹勇军一大批人,星光熠熠。
那么,问题就来了。中师生本来都教初中,后来何以能够从一大堆教高中的本科生中脱颖而出?
不妨以曹勇军先生为例,曹老师一开始也教初中。后来初中生源太多,高中吸纳不了,于是就有了戴帽子中学。
我问曹老师,何为戴帽子中学?原来就是初中学校选拔优秀老师,在初中校园中执教高中课程,相当于一个校中校。曹老师就是从戴帽子学校中脱颖而出的,后来上了高中学校。
但一个中师生想要在高中站稳脚跟,何其艰难!他们根本没有上过高中的教材,却要执教高中的学生,不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是不大可能的。
就算是曹老师,也是在一个高三把关老师生病之后,才偶然获得一个机会,并且抓住这个机会,在高考中证明了自己,最后才真正赢得尊重的。
蔡明老师也是如此。上了高中学校之后,蔡老师也开始搞科研。他说,自己偷偷写文章,根本不敢拿过其他老师看,怕人家笑话。当然人家看他写啊写的,本身就已经嘲笑了。
后来,蔡老师文章写好了,就在中师生中传来传去,互相学习。直到最后蔡老师文章不断在核心期刊发表,才使得所有人刮目相看。每一个不曾写作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
丑小鸭在成长过程中,总有一段自卑的时刻,小鸡会啄他,小狗会咬他,其他鸭也会嫌弃他不安分。好在他们始终没有放弃,一直在努力。走着走着,春天就来了;走着走着,世界就敞亮了;终于在最后的临水一照中,发现了自己天鹅的样子,然后忽悠一声,翱翔于蓝天之上,把当初嘲笑过他的小鸡小鸭惊得目瞪口呆。
其实,只要你内心有一颗天鹅蛋,这颗天鹅蛋不是你注定能成为天鹅,而是你有一个飞翔于蓝天的梦。每天叫醒你的,不仅是太阳,还有你内心的这个梦想。这就够了。
现在我们明白了,这些中师生为什么能够成功?
首先是外在环境的逼迫。中师生上了高中之后,不可避免的,遭遇怀疑和审视的眼光。这是必要的外在压力。在这种压力之下,他们迫切需要证明自己,不待扬鞭自奋蹄。在成功的道路之上,个人内驱力极为重要。
其次是职业生涯的困境。中师生没有上过高中,现在执教高中,困难可想而知。所以他们需要自学,需要带着学生学,他们想的更多的不是怎么教,而是怎么学。这恰恰抓住了教育的核心,站在学生视角来研究教学,自然事半功倍。
最后是自身奋斗的体悟。中师生没有上过师范大学,一方面缺少了理论的根基,另一方面也少了不少僵死的束缚。他们自己读书,自己琢磨,自己体悟,然后带着学生一起学,重新经历知识原初发现的惊喜和战栗,所有的一切都是新的,他们得到的是第一手知识,第一手发现,第一手感悟……
他们和学生一样冲动,一样拥有这种高峰体验,这种体验注定能够促进他们生命的成长,精神的丰茂。所谓最高境界的教学相长,彼此成就也不过如此吧。自身的体悟,乃是最高的学习力。
如果只用一句话,那就是中师生具有超强的学习力,再加上外界的压力,教学的需要,最终使得他们一鸣惊人,一飞冲天。
但与延安那一部分人绝不相同的是,我所认识的中师生,他们大都非常宽容,他们奖掖后学,喜欢把一个个优秀青年教师推向更大的舞台,这也许与他们当初的遭遇有关,但更应该与一个教学家的伟大胸怀有关。
感恩我生命中大力提携过我的中师生,我的导师黄厚江老师、蔡明老师,我的一面之交的曹勇军老师,我们聊天到半晚,校园课程构建上受益匪浅,感谢惊为天人的南明教育集团总校长干国祥老师,感谢深不可测的我的兄弟魏智渊老师……
中师生曾经是一代人的梦想,但也是一代人的忧伤。无论中师生后来的走向如何,他们都堪称中国基础教育界真正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