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于朝与枫桥的两处佛寺

枫桥小天竺上有一个佛塔,名叫“东化城寺塔”,枫桥人俗称“雷峰塔”。

东化城寺塔,这个称呼很不科学。准确的表述应该是:“枫桥东南有一寺:化城寺;化城寺里有一佛塔:元祐塔。”

将枫桥“化城寺”说成“东化城寺”,也是画蛇添足。“枫桥东化城寺”,言下之意枫桥其它方向还有化城寺。“诸暨东化城寺”,言下之意诸暨其它方向还有化城寺。枫桥的化城寺是相对于安徽九华山化城寺而言。那么,就枫桥、诸暨乃至浙江而言,化城寺不存在东西之分,化城寺就是化城寺。枫桥化城寺、诸暨化城寺、绍兴化城寺、浙江化城寺,这些称呼都没错,都可以。

“东化城寺”定是近人的说法,“东化城寺塔”更是近人的乱搭。

果然,在古代文献资料中,化城寺就是化城寺,元祐塔就是元祐塔。没有“东西”之分,更没有“寺塔”并称之说。

《乾隆诸暨县志》卷五“古迹”,记录了诸暨的三个塔,其中就有枫桥的两个塔,分别是:

元祐塔,在枫桥东南化城寺,宋时建。

乾元塔,在枫桥西北牛头山,明万历中建。

这两条记载的出处,源自明代枫桥一个没有出家的佛家子弟,名为“三宝弟子勇修居士陈于朝”的《苎萝山稿》。

陈于朝是陈洪绶的父亲。虽然他英年早逝,只活了35岁,但他在枫桥的佛教事业上,却是做了几件了不起的大事的。

1603年,陈于朝主持在枫桥牛头山建造佛塔。

佛塔也叫浮图。为什么要建佛塔?这得从陈于朝父亲陈性学说起。官至陕西左布政使的陈性学退居归家后,相中了牛头山这一方前临枫江、后瞻泌湖的风水宝地,决定将此辟为一处佛地。为此,陈性学率领儿子陈于朝、陈于墀(陈洪绶伯父),多方寻找法师前来主事。最后,他们来到冷水里杨侯庙,找到在杨侯庙出家的一位姓骆的法师,邀请他到牛头山做主持法师。

这个姓骆的法师,就是“无穷法师”,简称“无穷师”,是牛头山第一个主持僧。无穷师当时说了一番高瞻远瞩的话:“佛法必藉国王、大臣、富室、长者而兴;塔建,则其地永不绝富贵,佛日永不堕。”既然建佛塔如此重要,陈性学与无穷师两人一拍即合,决定在牛头山大兴土木,建庵建塔,打造佛门胜地,祈求陈氏富贵不绝,确保牛头山佛日不堕。

在乾元塔的建造过程中,陈于朝参与其中,且付出了不少心血。1603年的10月16日,陈于朝替父亲起草了一则《募建浮图小引》。

这则“小引”相当于“告示”,告示前半部分主要阐述风水堪舆的重要性,后半部分则特意说明牛头山建塔的原因,“小引”后半部分这样说:

“会稽千岩竞秀,人文蔚然称盛,游间公子结驷连骑。吾邑山川麤厉,人文寥寥,千金之子未易接踵,独枫桥一带差足白眉。而西北倾陷,西北又为诸乡流水尾闾,非独枫桥一隅之利害。父老集议,将于牛头山立一浮图,名曰乾元塔。宋有元祐塔,在东南境上,并修筑之。浮图本佛门善事,今借以储地灵,一举两得。诸君子其共成之,大果证菩萨,小果受洪福,可自此起也。”

公告说,诸暨的山川、人文均无法与会稽相比,故平时游览者也不多,只有枫桥还差强人意。但枫桥(明时枫桥区域)也有不足,主要是枫桥西北方向地势低下,因为那里是泌湖,周边各乡的河流在此汇聚。所以枫桥的父老乡亲一起商议,决定在牛头山建一个佛塔,取名乾元塔。枫桥在宋代已建有元祐塔,地处枫桥东南,现在将两个佛塔一并考虑,建乾元塔的同时,也对元祐塔作一次修缮。建佛塔本是佛门的善事,现在又可凭借乾元塔积储枫桥西北的灵气,所以是一件一举两得的好事。希望各位同仁共助善事,想大果证菩萨、小果受洪福,当从建乾元塔开始。

乾元塔共七层,应了佛门“七级浮图”之说。乾元塔与元祐塔遥相呼应。陈洪绶称之为“无穷师塔”,因为此塔源于无穷师的倡议。枫桥人后来也称之为“永枫塔”。

募建乾元塔始于1603年10月,陈洪绶称其“期年而落成”,则乾元塔真正完工当在1604年底。佛塔的建成,标志着牛头山佛门设施全部告竣。

于是1605年年初,陈于朝着手在牛头山兴建道场,开讲佛法。

这一次,陈于朝真正挑起了大梁,他以自己的名义写了一则《启建道场疏》:

“盖为本乡牛头山水口,系朝倡议建造乾元宝塔一座,聚敛本家,力捐己赀,并叩十方,共成胜事。幸今落成,实切禳解。于朝自思,议创浮屠,不过前人之见财非囊槖,难云一己之功,尽赖十方之布施,全凭众贤之擘画。况头会箕敛大起贪根,铢索寸较广滋嗔业,方负罪愆敢希因果?又有十方助赀,沙门道士,善男信女,间或捐舍虽勤,贪嗔未净,讹传浮议,或谤或疑,获罪佛天,业累不小……为此,虔诚拜叩开山行僧真法等启建道场,虔诵《法华经》百卷。伏望诸佛诸天上真神圣,大垂慧照,广普慈悲,尽扫一切众生之业,大降无量无边之福,生者受厘世界,死者早往乐邦,或速报于现身,或贻祥于后裔,住去俱休,福慧两足。朝不胜虔诚顶礼之至。万历三十三年(1605)二月十九日三宝弟子勇修居士陈于朝谨疏。”

从疏中可以看出,牛头山建佛塔,不仅是无穷师最初的设想,还有陈于朝的倡议。而且选址于“牛头山水口”,则是精通堪舆的陈于朝的一个功劳。乾元塔建造过程中,陈于朝一家竭尽所能,能捐的钱物都捐出来了。同时又向社会各界募集,这才办成了功德圆满的大事。如今乾元塔落成,从此便可祈求消除灾殃。陈于朝思前想后,认为建造佛塔,是前人舍得投资的百年大计,自己决不敢居功自傲,它依靠四面八方的布施,它全仗贤达之士的谋划。

这番话语,是陈于朝的谦词,从中不难发现他在其中的艰辛付出。

佛塔既成,自然可以广扬佛法,普渡众生了。于是,陈于朝启建道场。道场是指佛教规模较大的诵经礼拜仪式,如水陆道场、慈悲道场等。陈于朝将道场举行的时间定在1605年2月19日。事先,他率众佛门弟子,虔诚叩拜牛头山的主持法师无穷师,奉他为开山僧,请他诵《法华经》一百卷,祈求大垂慧照,广普慈悲,扫尽一切众生的业障。

这次道场,在陈洪绶《永枫庵山主无穷师塔铭》中也记载,陈性学与诸子将无穷师迎至牛头山后,无穷师当时还提了个要求,说:“塔下当为贫道结庵,贫道将终焉此块土。”于是,陈性学捐出自己的俸禄,为无穷师结庵,这就是永枫庵。无穷师“乃履霜犯雪,以募金钱;濡雨炙日,以先众力”,这是无穷师主事建塔时身先士卒的模样。“唱佛一声,众和山震;啜藜半钵,满堂腹果。”“期年而落成也,师即去庵数十武作草团瓢一椽,日夜颂佛号。”这便是当年牛头山上做道场、念佛经的壮观场面。

牛头山佛声开始响亮,但陈于朝行佛学佛的范围,并不局限于牛头山。他始终将牛头山与化城寺一并考虑,一同关注,一起用力。

上面提到,陈于朝代父亲起草《募建浮图小引》时,文中就提到:“宋有元祐塔,在东南境上,并修筑之。”这句话至少可以说明三点:

一、以陈于朝为首的牛头山佛门弟子,将修筑元祐塔的事,当作了自己的份内事,由此可知陈于朝是真正的行佛学佛,无愧佛家弟子。

二、明代陈于朝在世的时候,枫桥东南紫薇山顶的元祐塔倾圮已久,正亟待修筑,但需要有像陈于朝这样的有识之士挺身而出。

三、枫桥一域的佛寺,牛头山与化城寺,是不可分割的整体,东南化城寺与元祐塔,西北永枫庵与乾元塔,将整个枫桥笼罩在佛光普照中。

陈于朝在建造乾元塔与修筑元祐塔之前,还曾向上级主管部门打过一份报告,题目叫《公举呈子》:

为恳恩/给发簿示/建塔以补地灵/事:

夫浙之文物固不能雁行南都,而越之声名则庶几巨擘。东海大都、万壑千岩之秀聚会稽,故孕灵为独隆。乃若崇山峻岭之雄,盘踞浣水,而得气为最浊。溪流则倏涨倏涸,而无潆迴潴蓄之清;平地则或天或渊,而少圹阔平夷之趣;人文不竞,民俗难驯;皆归咎造物之独偏,而思补地维之不足。某等窃睹枫桥在通邑下流,而建塔为地方雄镇。众议:建乾元塔于牛头山,修元祐塔于化城寺。事由公举,何分利己利人;功足济时,不计当年后世。伏乞准结簿示,鼓舞人心。仁泽渊深,永作万年香火;慈云普照,功高七级浮图。

前半部分从风水堪舆的角度,说明建塔的必要。跟《募建浮图小引》所阐述的一样,陈于朝始终认为,诸暨风水不如绍兴,特别是浣江,得气最浊。诸暨境内的溪流不够“清”,诸暨境内的平地不够“趣”,且人文不突出、百姓又骠悍。这些都是造物主不肯顾恋的缘故,解决的办法就是“补地维之不足”,就是在合适的地方建佛塔。这个合适的地方在哪里?就在枫桥。因为枫桥在县城的下流,在枫桥建塔可为地方“雄镇”(强有力地镇守)。

于是,“建乾元塔于牛头山,修元祐塔于化城寺”成为当务之急。

陈于朝最后表示,这两件事是大家一致公认要做的事,所以没有“利己、利人”的考虑,这两件事是救世济时的事,所以没有“当年、后世”的分别。

陈于朝设想很完美,他希望枫桥的两处佛地成为“万年香火”。可惜他英年早逝,要不然,中国的佛教史上或许会留下陈于朝的浓墨重彩也未可知。

枫桥的佛事,在陈于朝的倡导下,正逐步兴起与繁荣。他分身有术,既关注着乾元塔的兴建,同时趁着空隙,始终关注着化城寺的兴衰。

1604年,化城寺开始修建。陈于朝没有坐等,一边是大兴土木,一边他已经在作《化城寺募缘疏》了。

陈于朝决定是年中秋节,在化城寺修缮即将告竣之时,延请法师来做道场,讲演《莲华经》七卷。

《化城寺募缘疏》是枫桥化城寺仅存的一份珍贵史料,其开头这样写道:

“化城寺为暨第一古丛林浮屠,钟铭摹其文,读之令人怅惜不休。偶以顶礼,见佛像颓圯,惊泣伏地不能起。亟捐资饰也,敬白檀越,而自序罗刹之状如右:

哀哉!可恨矣。佛法为万代依凭,三教圣人原同一理。自古明主通儒莫不皈依三宝,迩者众生顽钝,但知焚香礼拜,不识修性修心。”

化城寺是诸暨“第一古丛林浮屠”。当时寺内内有一个钟鼎,钟鼎上刻着文字。陈于朝偶尔来拜佛烧香,每读钟鼎上的文字,总是惋惜不已,觉得寺院倾废甚是大罪。有一次,他看到寺内的佛像倒塌在地,于是惊恐不止,于是泪流满面,他想把佛像扶起来,可怎么也扶不起。面对化城寺如此破败境地,陈于朝痛下决心,捐资装修,并众告其他信徒,决计一改其面貌。于是有了这篇《化城寺募缘疏》。

陈于朝在文中着重阐述了佛法的重要性,中心思想是:“假使人人菩提,个个神仙,何用治世语言?何用奔走劳苦?何用争名争利?何用官府囹圄?”但是现实却是“众生顽钝,但知焚香礼拜,不识修性修心”,甚至连佛寺都遭毁坏。

也正因如此,“亟捐资饰”(亟待捐资装修)、“警群迷”(教育不知佛法的民众)成为当务之急。

陈于朝牵头捐资整修化城寺,没有留下文字细节,只有一句“今化城寺见在修建,禅房作速完工”,说明他是说到做到,1603年10月倡议并请示,1604年秋即有措施到位。遥想其时的枫桥,东南角上正修缮着化城寺与元祐塔,西北角上正新建着乾元塔,枫桥的佛寺工程正进行得如火如荼。这就是陈于朝所谓的“亟捐资饰”。

然后是“警群迷”,就是做道场,宣扬佛法。这一个情节,在陈于朝笔下有详细记录:

“议于甲辰年(1604)秋间,本寺僧众先于佛前发大誓愿,不食荤酒,持斋敦请高足沙门至寺讲演《莲华经》七卷,以警群迷。以中秋日为始,善男信女助成功德者,不论多寡,俱交会首,协同僧众,登记簿内,分派供给。大家听讲之时,男东女西,仍用竹帘数十片遮隔,西廊自山门下用竹簟夹障,直至殿上,不至混杂。其僧众如有侵盗财物及私用荤酒,定于佛前令众严戒。”

当年中秋节,善男信女登记交费的场面,男东女西听诵佛经的场面,跃然纸上。然而四百多年过去,乾元塔已不见,化城寺也不存,唯留下孤零零的元祐塔,在那里向“群迷”们诉说着它曾经遭遇的苦难。那,一定是一曲大悲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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