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村的“肥田”事业

“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在化学肥料譬如尿素、碳氨等还没有普及之前,农民侍弄田地全靠自己积肥。于是,出生于1969年的俺,便亲历了对于现在孩子来说近乎天方夜谭的“肥田”事业。想起来,这也是生活带给俺的福气。是福气,不是臭气。

你肯定认为俺要说捡猪粪。对!捡猪粪的确是俺最想先说的。

俺们村里的人家,儿子可以不生,老人可以不养,但猪则是必养的,这是农民过日子的头等大事。于是家家户户都有猪,两头不嫌少,三头不嫌多,养大了卖,卖掉了再养,从不间断。不养猪的人家,要么是吃皇粮的,要么是倒灶人家。养猪嘛,当然养在猪舍里,所以理论上说,猪粪难以捡拾。但有两种情况,给捡猪粪提供了可能:一是有些人家自己肚皮填不饱,猪就更别指望吃上什么了,于是主人让猪自力更生,任它们在村子里瞎转悠,顺便刨些土吃,或通过糟蹋庄稼以填饱肚皮;二是关在猪舍里的猪,饱一顿,饥一顿,当饥饿难耐且失去自由的时候,猪终于爆发,它们或拱倒圈门,或爬出矮墙,它们跃出猪圈,然后奔向广阔的自由天地。于是村子里就有猪四处乱窜的身影,于是猪就不顾场合地把粪便抛撒在行进的路线上,于是么,俺们就有可以捡拾的猪粪了。

俺们的小村庄像一朵小花,长在江南农村。捡猪粪的工具因时制宜,一般是两样:一是簸箕,因为盛过猪粪的缘故,俺们全体村民,在提及簸箕时,后来一律呼其为“猪屙簸箕”,哪怕簸箕是用来盛装其他任何东西,俺们都这样喊——“把猪屙簸箕拿过来”。二是夹钳,长柄的,一片毛竹在中间用火烤一下后再拗弯,像英语里的“V”字或“U”字,夹时捏紧,夹后放松,颇有弹簧的效果,于是也有了“猪屙夹钳”的称呼。变化当然也有,主要是夹钳,拥有铁火钳的人家索性就用铁火钳。既没铁火钳又没猪屙夹钳的,也可就地取材,只需将一片毛竹拗成“又”字形,就可以当作耙来使用了,且效果比夹钳好得多。用夹钳需小心翼翼,夹得不牢或不当,要么碎落,要么残留,用“又”扒一下,则可将猪粪扒进簸箕,彻底干净。别笑俺说得这么细节,这是源于俺曾经认真从事过此项活动。

俺小时候,经常跟猪为伍。其实俺还算好呢,毕竟俺家草房多,所以俺家的猪比较有福气,它们有自己独立的居室。若是换了台门屋里的人家,那他们简直就是与猪同呼吸共命运了。通常楼梯下是猪舍,猪舍旁紧挨着吃饭的桌子。人吃饭,猪看着馋,就拼命喊,主人不忍听,只好给猪倒进去一盆泔水,于是人叽喳叽喳地吃东西,猪啪嗒啪嗒地喝泔水。猪吃得高兴来劲了,手不能舞足不能蹈,干脆就给你来个摇滚动作,像某些热血青年那样在歌厅里大甩其头。这一甩,两片梧桐叶般大的猪耳朵,就成了两把大扇子,把泔水连同猪粪猪屎一齐扇到了饭菜上,繁星点点,赫然在目。此情此景,见怪不怪,吃饭的依然吃得喷香。俺这么说,只想说明一个问题,即面对猪粪,俺农村人是倍感亲切的,俺从来不认为猪粪是臭的是脏的。猪粪是肥田的宝,猪粪放进南瓜秧根里,南瓜藤上就能结出大南瓜,放在番薯地里,番薯就给你出其不意的大个头,放进稻田里,稻穗肯定笑得弯了腰。所以,俺们从来没有讨厌过猪粪。

所以嘛,村子里撒落的猪粪是不能浪费的。猪粪落到野外,那是特立独行的猪极端的败家子作风,懂得节约的主人,是断然不允许的,套用现在的话说——“出来混,总是要还的”。于是猪的主人一手簸箕,一手夹钳,尾随猪屁股,准备随时捡拾猪的浪费。俺说句真话,那时候,大人们的眼睛才懒得去关心小孩大便后有没有擦屁股,但他们的确十分关注猪粪的自由落地。一堆猪粪刚一落地,那股热气还没从猪粪身上扯断,夹钳已捷足先登了。俺们村子小,猪不多,猪粪量自然也不大,因此,基本不会引起捡猪粪的肉搏和争斗。跟着自家猪的屁股,谁也不敢与你来争来抢。如果非要捡个便宜,那得起个早,无利不起早嘛!天蒙蒙亮,任你满村搜寻,若有兴趣,尽管猪粪、鸡粪、鸭粪、狗粪,你悉数捡拾吧。也许这些粪是大家的,是集体的,但是捡进自己的簸箕,就是私有的了。捡猪粪通常是大人尤其是老人的活动。俺虽然懂得节约,但通常不会自觉自愿地去捡, 总是大人强逼着,吆喝着,命令着,才极不情愿地去步猪的后尘。

欢天喜地的时候也有,譬如,眼前突然冒出一堆粪,不是猪粪,而是相比于猪粪而言其大无比的牛粪,那简直让眼睛都怀孕了,口水都笑出来了。俺小时候没吃过蛋糕,现在想想,俺那时候见到一堆牛粪,绝对比现在看见一盒生日蛋糕来得激动万分和心潮澎湃,真要感谢那头随地拉粪的牛,不早不迟,偏偏在这个地方拉,不早不迟,偏偏让俺给撞见了。许多年后的今天,俺不再怀念那堆牛粪,但俺无比怀念那时候撞见牛粪时的那份喜滋滋的美丽心情。

你肯定要骂俺了,你又不是山东人,怎么开口闭口老是俺俺俺的。对了,俺就是要说俺,这些文字只有用“俺”才读得出味道,用“我”味道就很淡很淡。

说到浓与淡,俺又情不自禁想起俺村另一桩“肥田”事业来。打破脑袋你也想不到吧,俺要说的竟然是“收料”。

收料,收什么料?就是料嘛。城里人听不懂情有可原,农村人还怕听不懂?到菜地里去浇料,到稻田里去泼料,到茅坑里去挑料……俺要说的就是这个料。这个料俺村各家各户都有。各家各户都养猪,各家各户都有一个猪屎茅坑,各家各户的猪屎茅坑里都盛着臭气扑鼻的料。你不要埋怨,这个臭气就是农家气息的重要组成部分,俺村的上空如果不飘荡这种气味,那就真的不是俺村了。

猪屎茅坑也是五花八门的。一种是露天茅坑,仰天朝上,口无遮拦,照得见天空、太阳和月亮。它的功用当然是用来盛猪屎的,猪在猪栈间随地大小便,那些小便是长了脚的,肯定会溜出猪栈间,肯定会钻出墙洞,全部汇聚到贴近墙根的那个露天茅坑。露天茅坑是懒汉的习作,它对天上的雨水也来者不拒,所以要么不落雨,一落雨露天茅坑就臭水横流。

给露天茅坑戴一顶草帽,再在草帽下架一根圆木,树一块挡板,就升格为屙污茅坑了。屙污茅坑是厕所的老祖宗。俺们村以前从来不说“厕所”这个词,俺们村的嘴巴只会说“茅坑”这个词。俺的记忆里,厕所是后来读书才认识的。其实学校里的厕所就是放大了的茅坑,最大的区别就是,学校里的茅坑只供师生使用,而俺村里的茅坑既供人使用,又供猪使用。

俺之所以要不厌其烦地说茅坑,是因为俺脑子里对屙污茅坑有刻骨铭心的记忆。俺说着说着就想到1989年的茅坑。那年9月俺刚参加工作,骑着自行车去紫东乡中教书,俺从杨梅桥转弯,就进入到村庄,先是金家站,上金中金下金,后是朱家站,朱一朱二朱三。这几个村都在白塔湖边上,连起来就是一条线,农民的房子都朝向白塔湖。结果,俺在这条路上见到了一个震撼的场面:这里每户人家都有茅坑,每个茅坑都面向大路,每个茅坑都是人猪两用,偏偏这里的房子挤挤挨挨的,于是这里的茅坑也挤挤挨挨,那么多,那么齐,那么长,那么威武,这条茅坑的风景线,着实震惊了俺的眼睛与心脏,后来俺即使周游全世界,都没有这样被震惊过。三十年后的今天,俺对金朱两站刻骨铭心的记忆,仍然是路边齐崭崭的茅坑,尽管现在已找不出茅坑的遗址了。

俺像猪似的边走边尿,把话题扯远了。赶紧打住,俺现在来说一说收料。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收料的是胡家的和松。你看,他一只脚高一只脚低,正从胡家的家里出发,从那根曲曲弯弯的机耕路上走来。他去世很多年了,俺早已忘了他的绰号。他的一只脚生烂疮,肿得有两只脚那么粗,外面还绑着绑带,俺忘记了是到底是左脚还是右脚。

和松每次来俺村的时候,总是各家各户的茅坑快要满溢的时候。和松到村里来,通常是在中饭以后。他只要咳嗽一声,或者跟人说几句话,全村人就都知道今天可以交料了。于是,各家各户的料桶纷纷奔向茅坑。于是,各家各户的料勺纷纷在茅坑里翻跟头。一桶桶的料,或挑着,或抬着,争先恐后地来到料站排队。料站不是料站起来,料是站不起来的,料站是俺村各家各户的料的集中营,集中到一定量,再统一挑到畈里去肥田。

和松手拿账本,一一登记在册,那是要核算工分的。且慢,有一个动作忽略不得,要先量一量料的度数。那是一根玻璃管,一尺多长,上面有刻度。料表一放进料桶,它就害怕会被料淹死似的,在那里挣扎,在那里腾挪,在那里飘浮,只有等它慢慢安稳下来,才看得清那道刻度。那个刻度所指向的数字,就代表料的度数。

几十年后,俺差点儿就忘记这支料表了。但有一天,俺看见一个烧酒师傅在用酒表测量新出烧酒的度数,俺也挤上去看西洋镜,一看见那支酒表,俺激动不已,一激动就去夺那支酒表。想不到,那支酒表竟跟俺小时候见过的料表亲如兄弟,它们的相貌是一模一样的。

露天茅坑与屙污茅坑的产出,在料表测量下便判若分明。露天茅坑也叫清水茅坑,那料的度数岂能与屙污茅坑的料匹敌。但它们最终都在料站里混合,不管是浓的淡的,最后都成为生产队集体的料。最后,它们被男劳动力挑到田畈,成为俺们建设社会主义的肥料,成为俺们奔向共产主义的肥料。

俺村的“肥田”事业远不止这两件。还有一件,叫做“拔蒿草”,俺小时候也亲身经历过,就是给生产队拔野草,把收集的野草堆起来,堆是像山一样高,在外面封上烂泥,然后慢慢等它腐烂,最后也能成为营养稻田的肥料。这件事若是放到现在来做,那还不得乐死俺村的妇女同志啊,现在荒山荒坡野草蓬勃,不晓得能换多少工分呢。还有,还有田里的草子割一半剩一半,也是“肥田”事业。还有还有,还有在田里撒石灰,大概也是“肥田”事业。但俺始终觉得,这些虽也能肥田,就是缺点气息,唯有俺所记的两件,则是可以载入史册的,且一定已被俺村里人忘得差不多了。故俺特意掩着鼻子记录以上文字。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