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学勉中学的住校生
1984年,我勉强考上了学勉中学,我认为这是命运对我的眷顾。事实证明,读书的确是农民的孩子改变命运唯一的出路。我终于不用去学手艺了。是的,如果不读高中,我肯定会走这条生活路线,譬如做个木匠佬,做个泥水佬。
那时候高中已从两年制变成了三年制,一个年段6个班,三个年段18个班。我在慢班,高一(5)班,中考分数刚好跨进学勉的门槛。慢班就慢班,这丝毫没有影响我后来的突飞猛进。这跟庄稼的生长是同样道理,无非我这颗青菜原本长在贫瘠的土地,后来移植到学勉这块土壤,长势反而更加喜人。
开学报到那天,住校生必须随带一把锄头。于是,那画面就生动起来。坐公共汽车来的山区同学,直接用锄头当扁担;坐自行车来的,锄头缚在自行车三角架上。现在的孩子匪夷所思了,干嘛带锄头?因为学校有劳动课。劳动课其实是人生课,比家长苦口婆心的灌输要管用,否则也就无所谓“劳动改造”了。我们报到时,学勉中学围墙内还只有两幢楼,一幢教学校,一幢女生宿舍楼(一楼是教师办公室),男生宿舍楼正在建造。我们的锄头后来主要用于平整大操场。
高一年级,我们男生的寢室在茅草山。大寢室,大通间,一个班的男生都塞在里面。一张床分上下层,四张木床拼成一排,三排木床就有24个床位,墙边再放置几张,一个班的男生足够容纳。我们没有床位选择权,班主任早在床栏上贴了名字。我后来做教师时,也是这样给学生排床位的,床依然是我们那时候的模样,木制叠床,床档上有踏脚,供上铺的同学爬上爬下。
从寢室到教室,要走一段斜坡,外加一截公路,加起来起码有三里路。我们每天一来一回,夏天有午睡时一天得四个来回,但那时竟也没有感觉到麻烦。再没有感觉的要数我们的鼻子了,挤在大寢室里共同生活,如果一个同学散发一种气味,那么二三十个同学就有二三十种气味。什么干菜、咸菜、衣服、被子、汗臭、脚臭、喷嚏、臭屁、炒米粉、饼干香……所有的气味关在房间里,然后混合搓揉,然后渗透发酵,凝聚成“同学”的“同”。我们同气学习,同气睡觉,同气交流。但我们集体无意识,因为我们“身在此山中”。我之所以有这样的记忆,并非当初鼻子灵敏。学生宿舍喷薄而出的那种怪味,其实是相同的版本,我是后来做教师时从学生宿舍楼里闻到的。我们住校时,对寢室异味的无知觉,跟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是同样道理。
茅草山上还有学校的菜地,按班级分配,劳动课有时就是种菜,这对我们简直是小儿科。为了让蔬菜茁壮成长,晚上回寢室的路上,我们趁机把小便撒在菜地里。这不能叫随地小便,这叫节肥和施肥。其实就是偷懒。为了这个问题,老师不止一次在早操前后训过话,但我们习惯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对了,那时候管理茅草山寢室纪律的,是何德标老师。因为他全家都住在茅草山。每天晚上熄灯后,何老师为首的一行检查人员,就会打着手电挨个房间检查,我们在静声屏气中聆听他们的脚步。也有搞恶作剧的,在门框上搁只面盆,或在门背后放只畚斗,检查人员一开门,就会听到砰嘭啊呀之声。这或许是传闻,初来乍到的我们不敢这样做。即使做了,肯定也是无意识。
做了住校生后,我们从此养成了一个习惯,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而且要反过来折,被面朝里,被里朝外。学校每天都要检查,若发现有不折被子或不反折被子的,就要扣分。那时候养成这个习惯的,是生活指导老师何秀娟的教育成果,那么她当初嘶哑的、歇斯底里的、唠唠叨叨的声音,一定至今还留在你的耳朵里。真要感谢她,让我们明白了什么叫习惯成自然。后来我们在大学里住校,仍然保持着学勉中学反折被子的条件反射。
高二年级开始,我们从茅草山撤离,从此,大寢室变成了小寢室。我住的是混合寢室。所谓混合寢室,即成员来自不同班级,有高二的,也有高三的,是班级安排寢室时剩下的,于是就来个混搭。我们的寢室是一间老房,门朝北开,面向食堂,门口有一棵大树遮掩,具体位置在教学楼背后、男生宿舍右前方、女生宿舍左前方。那里阴暗潮湿是显然的,但这根本没有影响我们的情绪,除了上厕所稍有不便,此地离教室最近,离食堂也最近。我们坐在床上捧着饭盒吃饭时,一眼就能看到外面的风景。那时候食堂的烧饭师傅很有特征,人长得矮矮胖胖,咳嗽的声音很嘹亮。他就是乃郎师傅,姓阮,后来我教书时竟与他儿子阮孟松做了同事。食堂门口还有一个馄饨摊,我们偶尔也去消费,不是为了解馋,实在是因为家里带来的菜吃完了,才去买馄饨当菜。后来,我们寢室门口又多了一个摊,是卖油条的,我们竟用油条当菜,虽然吃的时候嘴巴里能淡出个鸟来,但毕竟也算是开了荤。
我们吃饭的速度真是神速,用“狼吞虎咽”形容,一点也不为过。一饭盒蒸米饭,十来口就可以扫荡干净。应该感谢分田到户,让我们能够敞开肚皮吃,要不然,这书是绝对没办法读完的。有饭吃就谢天谢地了,至于用什么菜下饭,我们没功夫去计较。反正同学的菜大同小异,都是干菜,都是咸菜,所不同的是,条件好些的,他们的干菜里焐了肉,他们的咸菜里放了油。而像我这样的学生也不少,一年到头见不到油水。但我们会开动脑筋,我们的干菜里虽然没有油,但照样能让它变得乌黑锃亮,我们在干菜里加稍许自来水,蒸个两三次不就行了嘛。
那时候家长们普遍不关心孩子的学习,但也有例外。这种例外反映在寢室里,就是有些同学的箱子里或床铺下,总是藏着充饥的炒米粉,或增加记忆的补脑汁。于是,寢室里通常会有这样的场面,我们穷家庭的学生们趴在床上呼呼欲睡,耳边总是响起隔壁同学喝补脑汁的声音,鼻子里又飘荡进炒麦粉的香气。其实在我们看来,这纯属多此一举,分散精力。我们心死口泯(方言),除了吃饭,啥也不用补,就剩下读书这门心思。于是,趁邻床同学喝补脑汁和吃炒麦粉的功夫,我就开始“放电影”了。
“放电影”是我自己总结出来的一个学习方法。就是每天晚上躺下后,把一天的学习以快镜头的形式重新播放一遍,寻找卡壳的地方,这些卡壳是第二天早自修必须首先要解决的。这就是日结日清。这个办法我坚持了整整三年,我的学习成绩就是“放电影”放出来的。我后来从慢班跳到快班,又在快班里后来居上,与补脑汁没有半毛钱关系,跟炒麦粉也根本不沾边,全仗晚上躺在床上“放电影”这个独门绝技。所以我说,一个人如果真想把书读好,那是不愁读不好的,关键是他自己会找到捷径。我在学勉住校三年,读书的收获主要靠住校时的“放电影”。
熬到高三,我从慢班跳到快班,告别了混合寢室,住进了男生宿舍楼。于我而言,寢室是陌生的,同学是陌生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感觉压抑与紧张,毕竟我低人一等,我是身处快班的慢班生,如果不出意外,我是去垫底的。以致对当时高三的寢室生活,都没有留下多少记忆,因为我总是最快吃好饭,最早走进教室。睡觉也是,倒头就睡,醒来就走,逗留寢室的时间少之又少。幸亏那时我对面床铺也是从慢班上来的,他叫章国芳,否则我绝对是个不跟人说话的哑巴。
但我后来发现,快班的同学也不过如此。无非是在慢班的时候我稳居前三名,而到了快班,我的成绩却起起伏伏了,好的时候考过全班第一,差的时候也就是正式高考那一次了。现在想来,如果我一直在慢班稳扎稳打,高考成绩或许会更好,因为在慢班我没有压力,那里有我学习的自信。
那时候读书分大小星期,大星期放假一天半,可以回家,小星期放假半天,自由活动。这个放假制度对我而言意义不大,因为从高二年级开始,我已经摸索出一周回家两次的办法。之所以这么做,实在是被菜逼出来的。尽管食堂里有五分钱一碗的青菜、五分钱一碗的豆腐,但我的计算结果告诉我,我没有资格享受这种生活。我的父母每周给我的零花钱,从来没有超过一块钱,他们有钱的时候给我几角,没钱的时候一分也没有。我要是每周有一块钱的零花钱,日子一定可以过得赛神仙了。
于是,我把一周劈成两半,周三也回家一次。回家的目的是弄点菜来,好坏不论,能凑合就行,茭白、青菜、萝卜、毛豆、咸菜等等。什么也没有的时候,就只好挖点燥毛干菜充数。每到周三下午第三节课结束,我就背起书包开溜,从学校后门直插青龙畈,沿一条逼直的机耕路,目标岙子岭,翻过岙子岭,家就在眼前。在家里吃点冷饭,装点冷菜,盛点大米,又背起书包原路返回,在夜自修开始前准时抵达教室。所以那时候,每周三傍晚,必有一个肩挎书包的有志青年,在青龙畈踽踽独行。这条道路,我美其名曰“上学的路”,但现在已经走不通了。
经常回家,并没有影响我的学习,恰恰相反,我在行走中既呼吸了新鲜空气,又收获了知识的巩固。我坚信,有许多死记硬背的东西,就是在这条机耕路上完成的。因为我走路时,并没有让脑子闲着,我的收获比坐在闹哄哄的教室里要多。
也有失望的时候,譬如高二期末考试前夕的某一天,我打算最后回家一次,计划很周到:回家拿点菜,然后熬到期末结束。那天,我兴冲冲到家,却发现家里什么菜都没有。于是我生气了,我生气的第一反应是变脸,生气的第二反应是发难,向父母要钱。要多少钱?说出来一定要吓死他们,五块!其实只要有一块钱就够了,我之所以说要五块,是存心跟父母过不去,因为家里根本拿不出五块钱的。结果,我撂下“五块钱”三个字,空着肚皮,空着书包,原路返回了学校。然后饿着肚皮完成夜自修,饿着肚皮在寢室里睡下。熄灯铃响过后,我昏昏欲睡,突然听到寢室门外有人在说我的名字。我拔出耳朵听,竟是父母赶到学校来了,他们找到了我的班主任,向班主任告我的状,然后把钱交给了班主任。那天晚上,父母终于借来了两块钱。他们是专程来学校送两块钱的,而告状是附带撞上的。
第二天我吃了班主任老师的一顿骂,骂的重点是我在生活上攀比。我的天哪,我被老师误解了。我一直在攀比成绩,从来没有攀比过吃穿。我是回家拿菜的,我是拿不到菜才向父母发难。但我没有为自己辩解,我后来始终让勤俭节约指导我的成长。这件事,成为我住校生活最刻骨铭心的记忆。二十年后,当我开始用文字追忆生活时,我把这件事写成了文章,题目叫《半夜里送来的两元钱》,2007年发表于《杭州日报》《南方周末》,2008年又编进了书名叫《美丽心灵美文读本》的青少年读物(百度上能找到目录)。这篇文章写到这里,我又在百度上搜了一下,发现那篇文章还被《意林》《读者时代》转载过。因为我的一个恶作剧,无意中揭开了那个时代读书人的艰难与不堪。
那时候我们读书都是很认真的。当然,学勉中学的老师都是十分厉害的。譬如,我们背得滚瓜烂熟的地理,是校长姚成江老师教的。我们背得滚瓜烂熟的历史,是陈炳荣老师教的。我时不时考满分的数学,得益于陈夏良老师和李佳华老师。我的并不差的英语,得益于许百根老师和宣甫章老师。我高考语文不及格,完全是我咎由自处,跟教过我的周解荣、蔡克永、王先木三位老师无关,所以我后来也做了语文老师,并用一生弥补缺憾,是在向三位语文老师赎罪。还有政治,政治是高考的最后一门,考完那天回到家,我在田畈里对父母说,考上大学没问题,因为政治题目都被老师猜中了,这位政治老师叫陈铁军。其他老师也都铭记在心,譬如我高一时物理只考了24分,但这并不妨碍我后来厚着脸皮与詹良老师成为同事。譬如高一的历史老师叫陈斌,他的那句口头禅“学与不学,大不一样”,后来被我们拆散了,他在讲台上说“学与不学”,我们在下面齐声高喊“大不一样”。还有上课从来不看教参的政治老师陈克明,他教我们物质第一意识第二,却老是用大学生的舒服日子来激励我们的精神,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描述大学生“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那时候老师上课的场景,恍如昨日。
周三的一个傍晚,我赶到家时,看见家里并没有做饭的迹象,母亲正在专心伺弄从地里收获来的庄稼。我觉得我的父母伺弄他们的儿子远不如伺弄庄稼来得细心,这让饿着肚皮的我极为失落,继而生出一肚子不满。没晚饭吃倒也罢了,出乎我意料的是连可以带到学校的咸菜也没有。那可不是一般的咸菜,那是我为迎战期终考试而必需的菜呀,那是战略物资!别的同学每天坐在床头美滋滋地喝补脑汁,我总不至于落到只吃饭没有咸菜的地步吧。于是我感到委屈,把所有的不满情绪写在了脸上。
母亲为难地对我说:家里这些天一分钱都没有,你快去把你爹叫回来,他正在河里挖沙呢,赶紧让他向别人借点钱吧!
我怒气冲冲走向河边。远远看见父亲的头发在水面上漂浮,身体钻在水里。愈近了,我的脚步反而迟疑了。父亲见我走近,努力地把头昂起,在那里露出湿漉漉的笑。父亲温和地问:回来啦?
我并不愿睬他。我在那里恨恨地站着,脚底跟沙子过不去。然后不满地对父亲说:帮我去借钱!父亲迟疑了一下,继续温和地问:要多少?我斩钉截铁地说:5块!
听到我要5块钱,父亲的身体就从水里冒出来,瞪圆眼珠问,要这么多钱干什么!我不说干什么,我只说如果不给我钱我干脆不读书了。其实我心里最清楚,只要给我一块八角,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或者一块五也行。但是,我偏说要5块钱,我知道对父母来说,此刻让他们拿出5块钱绝对是棘手的,而这正是我需要的效果,我得让父母知道我真的比庄稼重要。果然,我的话刚说完,父亲就变成了一截木桩,牢牢地竖在水里。而我,全然不顾他的反应,一赌气,转身消失在乡间小路上了。
晚上回到学校,寝室里的同学们鼾声四起,我却在床上承受着饥肠辘辘,为往后日子里的菜发愁。突然,我听见窗外响起了噪杂的谈话声,声音很轻。开始时我懒得去理会这个声音,但夜阑人静的,那声音越来越清晰,那竟然是我父母的声音!是我父母在门外说话呢!“儿子向家里要5元钱……我们一时拿不出,他好像生气了,不知有没有回到学校……我们不放心。钱只借到了2元,送来了……”
(节选自《半夜里送来的两元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