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穿雲獨往時 ∣ 高鳳翰 / 四六文摘

清高鳳翰書畫

詩選

鋤園

夜來忽已醉，兀兀不知醒。晨起理荒園，長歌破酩酊。露華草色滋，赤腳滑雙脛。蒼涼日照顏，淡宕西山影。時見牆外人，荷鋤露半頂。

野鷺

黃蘆下夕陽，野塘秋水冷。隔岸鷺銜魚，側眼窺雲影。荻花卷雪來，海風吹斷梗。驚起破青天，殘霞紅在嶺。

羅雀行

竹根泥迸筍抽芽，高梧已老藤梢花。夕陽野雀紛庭樹，翠衿丹羽淩紅霞。紅霞沉樹暮煙紫，翩然來往煙光裏。雙尾常拖白練飛，欲下未下驚復起。機網誰家狡獪兒，蟲餌巧設侔繒矢。投身一擲觸機翻，啾啾鳥哭兒曹喜。嗟乎哉，胡為來。蘇家小圃梧花開，支公愛鶴淩霄材。爾胡不去謝塵埃，榆枋下搶死蒿萊。嗟乎哉，呼兒語，莫向春風殺毛羽。紛紛世路坎壈多，人生何處無網羅。

關門十首

關門白日足幽棲，靜裏諸緣見物齊。消息遺痕池岸雨，去來浪跡燕巢泥。看花腳信籬邊屐，撥悶詩尋物外題。醉據槁梧成一笑，由來天地本醯雞。

空庭兀兀忽成感，刺眼紛孥太不勝。萬事都如秋鹵莽，百年渾似雨憑陵。啁啾墮地爭蟲鳥，撥剌穿林趁雀鷹。獨我吟詩無住著，手疏花蔓引長藤。

飽坐秋風日苦吟，是非消盡頓忘貧。劍鋩歲月憑豺虎，牛角悲歌寄鬼神。盛世人嫌成棄物，散材天放作閒人。花邊抱甕雲邊枕，是處能容草木身。

畏事經秋不到城，閉門三徑欲雲生。鳥來馴後成賓主，水養活時有性情。座揖曲生尋舊約，牌分花部選新名。埋頭五畝閑蓬藋，飽啖高歌答太平。

疏花薄日冷纖纖，又聽秋聲倚暮簷。石上魚鱗深紫纈，林間鴨腳淡黃尖。心隨物候連秋動，鬢逐星霜入鏡添。三十六年成底事，可憐呷盡醋中鹽。

霜天臥病人初起，牢落空堂斷客過。行藥下階聞墮果，懷人入夜動秋河。眼中歲月堂堂去，門外風波種種訛。不分寒砧與哀雁，無賴偏向夜闌多。

荒涼人住蓋公鄉，清靜緣中得意長。賤日文章容跌宕，野人禮法任頹唐。廚空有婢尋山菜，花冷憑兒蓋夜霜。我更無田租吏少，盡消風雨賦重陽。

倦遊今始愛吾廬，鎖盡秋風薜荔居。簾外陰晴間冷暖，花邊開落小盈虛。荒畦自種多辛菜，老友同參無用書。笑把蒯緱纏破壁，肯將短髮歎無魚。

十年生事太飛揚，龜縮從今別有方。冷處書腸千古熱，閑中詩課一秋忙。買田欲著新農史，斷畫平捐舊墨莊。重裹白頭作老蠹，補牢遮莫笑亡羊。

滿眼風波滿眼塵，索居何事歎無鄰。貧能高臥真奇福，懶不開門即貴人。野圃自容秋繾綣，霜天許共月精神。籬花檻竹檀欒夜，坐盡風前槁木身。

高鳳翰杭州石刻像

較射大雨，效李賀體

黑雲欲墮騎風來，眾靈驅怪踏轟雷。雲中下視天吳吼，當空龍血彈鵬口。金蟆吐霧撲天昏，腥涎掛樹青螭走。下界何人學射潮，一發萬弩排強手。千年死犀角獨神，鏃銜石火照群醜。錢塘江，牛渚磯，漫言異事古來稀。啾啾戰退遁風姨，羲和叱日上高旗雨中較射不止，已復晴霽。

石鐘山

我聞大江以南富山水，小者連嶂大千里。又聞南中人巧窮天工，依山樓閣架玲瓏。今年來泛江南棹，相逢殊失當時料。江山雖信美，面目失真多。樓閣徒金碧，煙霞無薜蘿。嗚呼，始信人間山水有真奇，一經斧鑿成瘡痍。此行惟見雙鐘好，混沌猶存太古遺。一片寒煙老樹疏，幾個漁翁著釣磯。

飲酒不如沽，登山不如望。大都人意移，多在遙相向。石鐘之山雙鐘峙，千年遺跡傳蘇子。我來停舟兩度遊，崎嶇倚杖窮山趾。入山反無山，亂石沖腳起。危徑垂荒茅，層厓浸煙水。岩壑雖奇耳目堙，一枝一節無全理。請看徙倚尋常處，昨日蓬窗如畫裏。

答曹露繁七兄見懷

阿三傳語來，為道相思苦。相思可若何，刻字滿園竹。我亦托行雲，春陰壓城綠。

陵州九日振河閣登高八首

振河高臺逼黃樓，公子邀賓選勝遊是日為州守艾公見招。落日雲山千里客，西風砧杵萬家秋。窮途未便依嚴武，奇氣誰當識馬周。欲插黃花羞四海，可憐空白野人頭。

危樓百尺抱寒汀，落葉蕭蕭倚暮聽。岸隔斜陽林氣紫，城臨秋水市煙青。骯髒別自成今古，磊塊何曾問醉醒。惆悵故園誰載酒，黃花閑煞竹西亭余家亭名。

憑欄一嘯俯長川，萬里蒼茫接暮煙。時事全拋東去水，帝鄉空指北來船。夕陽人語黃蘆外，孤客秋風白雁前。何計可能酬令節，獨搔短髮問青天。

檻外驚沙撲面黃，將軍跋扈太飛揚是日大風。空教落木悲江閣，未必揚帆送馬當。亂卷塵霾煙樹改，平欺湖海布袍涼。可憐妒盡登高眼，遮斷鄉關未許望。

年年故國登高處，萬里天風醉海門。雲駕螭龍招白帝，潮驚風雨送黃昏。人懷漢代田橫島，山擬華峰玉女盆自余家裏門望勞山如當面，其上亦有玉女池。回首那堪飄泊日，卻彈短鋏對吟尊。

前年此日桓台路，留滯西城客菜花丁西九日，在新城王秋遠菜花居。小案風簾閑點筆，荒亭石鼎戲分茶。香尋菊徑吟黃葉，情托行雲送落霞。好友相看真澹宕，一灣秋水賦兼葭。

小壺城裏亦黃花，何必西亭始是家。擊築難辭燕市酒，登樓好賦楚江霞。黃龍青雀千帆出，雲碧霜紅萬樹斜。獨倚西風成極目，不須哀怨入清笳。

憶盡山居與客居，枉勞隹節費躊躇。風塵何事悲鄉縣，消息惟堪付太虛。高會擬傾黃菊酒，雕盤且盡錦鱗魚。人生一笑真難得，莫遣堂堂歲月除。

題蒲柳泉先生《聊齋志異》

庭梧葉老秋聲幹，庭花月黑秋陰寒。聊齋一卷破岑寂，燈光變綠秋窗前。搜神洞冥常慣見，胡為對此生辛酸。嗚呼，我知先生生抱奇才不見用，雕空鏤影催心肝。不堪悲憤向人說，呵壁自問靈均天。不然盧家塚內黃金碗，鄰舍桑根白玉環。亦復何與君家事，長篇短劄勞千言。憶昔見君正寥落，豐頤雖好多愁顏。彈指響終二十載，亦與異物成周旋。不知相逢九地下，新鬼舊鬼誰煩冤。須臾月墮風生樹，一杯酹君如有悟。投枕滅燭與君別，黑塞青林君何處。

月夜過趙北口

橋排雁齒接闌紅，柳拂澄波漾曉風。月白霜清一萬頃，果然人在玉壺中。

釣台論古二首

併吞狼虎秦無道，楚漢亡秦詐力同。逐鹿未成能棄父，沐猴已死自藏弓。成功何用三齊貴，論將應知一劍終。千古銷沉兩市儈，無勞悲詫說英雄。

宮草銜冤吊未央，豈知臣節少行藏。感恩只解金酬飯，事主何分侯與王。雲夢便教終寂寂，王孫可使久怏怏。尚留一片淮陰土，猶使人懷故國傷。

登北固山題木末樓璧

天風浩浩上危岡，碧障蒼蕪落大荒。霸業山川原突兀，詞人煙月易悲涼。新痕舊跡雲同散，彩筆金戈土盡黃。總付拍空東去浪，滔滔終古下斜陽。

雨中再過焦山

寒雨扁舟此再經，重尋煙水叩冥冥。潮頭齧岸連沙白，山骨蒸雲擁樹青。臥雪廬空餘鶴跡，沉江碑出帶龍腥。何人拾取閑今古，管領漁樵共一庭。

西城僧寓題璧六首

十年江上奉恩光，一夕春台變夜霜。失意難甘非芻狗，痛心誤觸是神羊。虛傳連茹茅同拔，真見鋤蘭蕙並傷。盛世幸逢寬大詔，上書不用學鄒陽。

出山小草跡空陳，回首山中一愴神。敢恨訟庭稱罪吏，愧難盛世作完人。市言成虎終歸妄，弓影為蛇競認真。老病垂頭忽自笑，從誰冰雪洗封塵。

飄零木偶任天移，南北東西何所之。敢道案無三字定，終期心有一人知。功名須福情原淡，意氣難消夢尚癡。不用巫鹹頻借問，古來善卜是明夷。

呼牛呼馬總非真，別有悲歌泣鬼神。功罪難憑說信史，恩仇無故笑前因。不妨李固終成党，到底曾參未殺人。莫怪書生輕涉險，世間坎坷本來深。

臣心如水說徒然，臣罪如山敢自憐。千古有胸空遠志，九閽無路竟重淵。畫牢應不憂秦吏，呵壁終難問楚天。底事白頭戀雞肋，山薇荒盡未歸田。

秋雨秋風入病侵，經秋僵臥晝陰陰。未完孽債餘殘臂時病痿，右手不任筆墨，偶用左手戲作，不了閑緣有弄心。湖上細煙小米畫，空中天籟伯牙琴地多古木，其寺旁有宮氏園亭，號小西湖。岳王臺畔荒蹤跡，得混魚樵即故林。

高鳳翰自畫像（局部）故宮博物院藏

過虎邱玉蘭堂八絕句

二年坐井客吳閶，藥裹難名百感傷。已負春風香雪海，忍教更負玉蘭堂。

商量欲問木蘭舟，枕藉蘭橈作臥遊。畢竟此花身上望，不如直到玉山頭。

庭中未及攀琪樹，院外先驚落碧霞。不是勾人弄顏色，武陵洞口野桃花。

冶遊豔賞總非真，老味相逢別有神。歌罷玉樓三澗雪，知音終屬白頭人。

百道撐空雪影寒，橫拏縱攫不依闌。樹根著我支離叟，笑煞吳娘作畫看。

花前欲去更踟躕，玉樹淩雲賞轉孤。安得寒蟬遲夜半，與儂濯魄住冰壺。

便是無花亦妙哉，乖龍僵虎爛成堆。怪來歲歲遊人眼，只有花開看一回。

桂殿蘭宮幾戰場，空山自送野風香。人傳銀嶽荒煙裏，一葉難尋花石綱。

賦得滿城風雨近重陽

滿城風雨近重陽，最有窮途客易傷。呼吸那容通帝座，飄飆真欲吊名場。百年到眼唯黃菊，何處攜家系絳囊。刺耳蕭騷聽不得，橫牽大被臥空堂。

別意 十之八日，鮑使君以公辦赴四安，余以筆債未竟，仍留前度軒中。對景有懷，不覺棖觸，矢口得句，即日柬寄，凡三首。

劉郎泊下水，劉郎泊上雲。雲水時相從，清冷涵氤氳。汪汪澹泊中，別有千古心。可那障浮萍，漂蕩徒紛紜。

池上黃蘆叢，嫋嫋花帶雪。雲中孤飛雁，嘹嘹夜啼血。渺渺秋水長，漠漠寒煙結。白盡蘆花頭，孤雁聲中月。

支枕懷佳人，耿耿不成寐。冰雪愛肝腸，流露見深地。溫溫本性情，轉不矜意氣。積愫如平生，寧在久相遂。中庭落葉風，颯颯商聲至。殘月出東南，冷光鋪蟲砌。顏色照屋樑，姑射杳天際。

凍梅詩 連日風雪陰寒，方伯徐公謂余曰：易賦凍梅詩。一時遂有此作。

入春三見梅花雪，梅龍凍僵臥寒鐵。鵂鶹夜哭松梢折，霜雀驚飛山竹裂。拂之拭之落玉屑，蕊珠欲吐愁還結。萼綠華老面生纈，南枝北枝如蟲齧。憂從中來不可絕，太息東皇有磨蠍。空留春醉胭脂血，不殺夭紅殺孤潔。反魂茹苦香嗚咽，霜空泣訴冰天月。老蟆垂頭為梅說，汝梅有根靈不竭。明年花香定更烈，結子終調鼎鼐節。

題畫

古木長松雲影垂，大珠山下拂雲枝。更教著個拖筇叟，是我穿雲獨往時。

鎮江端午早起飲雄黃酒醉後作

前年鎮江過端午，束帶倥傯苦拘促。今年端午客重游，江風吹老江湖頭。江湖年來無不有，笑對青山不開口。焦山青，金山黃，北固山頭雲蒼涼。古來幾輩人，風煙都消歇。壯節與高功，茫茫何處說。韓將軍，屈大夫，戴公米老亦吾徒。戰爭魂，文字鬼，地老天荒呼不起。江中時魚一尺長，江頭美酒百花香。不如買魚沽酒看山醉，高吟大嚼過端陽。

七月一日董祠寓樓題壁得秋字

董相祠荒百尺樓，㔉梧種竹記揚州。山中歲月羞猿鶴，江上風光痛馬牛。老剩熱腸窮貰酒，病餘煉骨瘦禁秋。頻年藥裹隨長鏟，錯擬人間汗漫遊。

題壁

狂如阮籍原難改，貧到黔婁恐未真。我是纏腰輕十萬，揚州鶴背舊癡人。

法南野偕顏山趙萬君游勞歸，小詩代柬，詢其所曆，再一問訊山靈

聞說看山去，初回臘屐蹤。知君新耳目，是我舊雲峰。靈境如深入，仙人自可逢。松風無恙在，我欲問蒼龍。

名山有臟腑，幽閟隔塵埃。洗髓伐毛入，驚心動魄開。涉川磯接徑，削壁玉磨崖。九水稱觀止，探奇莫浪回。

十月看山好，霜澄石氣清。詩同冰雪淡，人逐水雲輕。有夢尋猿鶴，無心記姓名。只今回望處，冷翠倚天橫。

飽領煙霞供，名遊幸不違。既尋片石語，復共解人歸。煙翠空華見，松泉野夢圍。餘暉滿襟袖，莫浣看山衣。

從鎮江好友周聖肩寄題北固山木末樓僧舍 樓為余昔時客寓，四壁題詩圖畫殆滿，今別來近十年矣。

江南老計膠西客聖肩以計然術操業，遊膠最善余，相與訂通家好，東溟漁郎北固遊。雪爪鴻泥俱泛泛，海雲江樹總悠悠。風塵閱世誰青眼，霜雪埋人自白頭。斫石駐坡皆畫餅，英雄何處問孫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