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诗歌总集》049 / “深沉的玫瑰”之四

图: bds.edu.ar

《深沉的玫瑰》(1975) 


盲人[1]

I

他已被剥夺了变化万千的世界,
和众人的脸,全跟往昔一样,
和附近的街道,现已遥不可及,
和虚空的蓝,昨日何其深远。
至于书籍,留给他的是被记忆
丢弃的东西,那遗忘的形式
保存开本形制,而非意义,
映现的不过是几个大字标题。
坡道设伏以待。每次经过
都可能倒下。我就是那缓慢的
囚徒,囿于一种昏昏欲睡的时间
它从不标识它的曙光或暮色。
夜幕笼罩。没有别人。用这首诗
我要打造起我索然无味的宇宙。
 
II
始于我的诞生之日,那是九九年
在凹面的藤蔓与幽深的水池间,
精微的时间,在记忆中短如一瞬,
总在我眼中窃夺这世界的表相。
白昼和黑夜挫刀一般磨损了
人类字母的轮廓与朋友的面容;
徒劳中我枯竭的双眼探询过
空虚的图书馆与空虚的搁书架。
蔚蓝与赭红如今是一片雾霭
与两个无用的读音。我凝望的镜子
是一件灰暗之物。在花园里我嗅吸着,
朋友们,漆黑中一朵晦暗的玫瑰。
此刻唯有那些黄色的形体留存
而唯有看见梦魇能让我目有所见。

[1] 亦收录于《老虎的黄金》(1972年)。

一个盲人
我不知道望着我的脸是哪一个
当我凝望着那张镜中的脸;
不知道哪个老人潜藏在他的反影里
怀着沉默而已然疲惫的愠怒。
在我的暗影里,我用手缓缓摸索
我不可见的容貌。一道闪光
将我击中。我曾瞥见过你的头发
它已化为灰白抑或仍是金色。
再说一遍我失去的仅仅是
事物空虚的外在表象。
这安慰来自弥尔顿,不乏勇气,
但我想到的是文字与玫瑰。
我想倘若我能够看见我的脸
在这奇怪的下午我或可知道我是谁。

1972年
我曾经恐惧未来(它已降临)
会是一条幽深的镜子走廊
模糊,停滞并渐趋黯淡,
种种虚妄的一个再现,
而在睡梦之前的幽暝之中
我向我不知其名的众神祈求,
将某物或某人递送给我的日子。
他们做到了。那就是祖国。我的先辈
用漫长的放逐为它尽忠,
用穷困,用饥饿,用战斗,
在此它又一次成为壮丽的冒险。
我不是那些守护的阴影
我赞颂他们,用未被时间遗忘的诗行。
我已失明。我已年逾七十;
我不是东面的弗朗西斯科·博尔赫斯
他胸口中了两颗子弹而死,
在人所共有的苦痛之中
在一个血淋淋的医院的臭味里,
但祖国,如今已备受亵渎,却要我
用我这语法学家的晦涩羽笔,
这支一心钻研学术的零零碎碎
而对剑的功业格格不入的笔,
来汇聚史诗的伟大喧嚣
并争得我的位置。我正在这样做。

挽歌
三张十分古老的脸让我无眠:
一是与克劳狄欧[1]说话的奥西阿努[2],
另一张是无知而残忍的铁的
北方,在黎明与落日时分,
第三张是死亡,啮咬着我们的
无尽时间的另一个名字。
数不清的往日的世俗负荷
曾经有过或曾被梦见的历史
将我压倒,私密如一宗罪。
我想到那艘骄傲的舰船交还
给大海希尔德·谢芬[3]的身体
他曾在天空之下征服了丹麦;
我想到那头高大的狼,它的缰绳
是毒蛇,它赠予着火的海船
那俊美与死去的神[4]的白色;
我想到海盗们,身为人类的血肉
在海的重压之下崩散成为淤泥
那里曾是他们冒险的所在;[5]
我想到那些坟墓,曾被水手们
从北方的奥德赛之中望见。[6]
我想到我自己,想到我完美的死,
既没有骨灰瓮也没有眼泪。[7]

[1] Claudio(公元前10-公元后13),罗马皇帝(41-54)。
[2] Océano,古希腊罗马神话中司掌海洋的泰坦巨神。
[3] Scyld Sceaving,《贝奥武甫》中的古代丹麦国王,死后被置于一艘装满珍宝的船上海葬。
[4] 指北欧神话主神奥丁的儿子巴尔德尔(Baldr),他死后众神决定以赫林霍尔尼号船(Hringhorni)作为火葬的柴堆将他送入大海。当葬礼船在沙上搁浅时,女神希罗金(Hyrrokkin)骑着一头以毒蛇为缰的狼前来,将赫林霍尔尼从沙中推出。
[5] 这两行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为:“崩散成为淤泥,上面重压着 / 被他们侮辱的漫游之海洋;”
[6] 这两行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被删除。
[7] 这一行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为“没有瓮,没有碑也没有眼泪。”

All Our Yesterdays[1]
我想知道我的过去属于谁。
属于哪一个曾经的我?是属于
那个日内瓦人,曾经构思过
已被净化的岁月抹去的
某一行六音步拉丁语诗句?
是属于那个男孩,曾经翻遍了
父亲的书房寻找地图上
精准的曲线与那些凶猛的
形体,亦即老虎和豹子?
还是属于那另一个男孩,曾经
推开过一扇门,门后有一人将死
永不回返,又曾在白昼亲吻了
那张离去的脸和死亡的脸?
我是不复存在的他们。毫无用处
在黄昏我就是这群消逝的人。

[1] 英语:“我们所有的昨天”。

流放者
(1977)
某人走过伊撒加的小径
而不认得他的国王,他远走特洛伊
已有那么多年;
某人想到那些继承下来的土地
想到新的耕犁和孩子
也许他是快乐的。
在寰宇的尽头我,尤利西斯,
曾下探过哈德斯的殿堂
看见忒拜的提瑞西亚斯[1]的鬼魂
他拆散了蛇的爱情,
还有赫剌克勒斯[2]的鬼魂
他在原野上杀死狮子的鬼魂
同样身在奥林匹斯山。
某人今天走过玻利瓦尔街与智利街[3]
可能快乐或并非如此。
但愿我就是他。

[1] Tiresias,希腊神话中的瞎眼先知,曾用手杖打散一对交媾的蛇而触怒女神赫拉(Hera),赫拉将其变成女人,七年后回复男身。
[2] Heracles,希腊神话中半人半神的英雄。
[3] Bolívar,Chile,位于布宜诺斯艾利斯蒙塞拉特区。

纪念安赫利卡[1]
多少可能的生命必定已消陨
在这贫穷而微小的死亡里,
多少可能的生命,命运
原本会交付给记忆或遗忘!
在我死去时会有一个往昔死去;
随这花朵而死的是一个未来
在无知无觉的水域,一个开放的
未来,死于被摧毁的星辰。
我,像她一样,死于无数种
机遇未曾提供给我的命运;
我的魂灵寻找着被消磨的神话
来自一个始终在场的祖国。
一块简短的碑石守护她的记忆;
在我们身上,残忍地,长出历史。

[1] Angélica de Torre(1969-1974),博尔赫斯的侄孙女。

致镜子[1]
为何你要长存,无尽无休的镜子?
为何你要重现,神秘的兄弟,
我手上做出的毫不起眼的动作?
为何黑暗中会有突然的反照?
你是那希腊人所说的另一个我
自永恒之初便窥伺左右。你总在
无定之水或坚硬玻璃的光滑里
寻找着我,就算双目失明也无用。
看不见你却又知道你,这一点
令你愈加恐怖,你这魔幻之物竟敢
倍增事物,亦即我们自身的数量,
而我们的命运也囊括于其中。
当我死去,你会再现另一个人
随后是另一个,另一个,另一个……

[1] 亦收录于《老虎的黄金》(1972年)。

陈东飚 / 翻译及其他

frankcdb.wordpress.com

facebook.com/frankcdb1108

twitter.com/frankcdb1108

matters.news/@frankcdb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