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爱杭州,非为经济、科技与美色也,更陶醉于其历史与人文底蕴。经济波动无常,科技会被超越,美色亦不长久,唯有历史人文是积淀出来的,其长度与厚度,没有谁能骗取或抢走;历史上,强盗尽管掳掠了不少文物,但无论如何挪不动文明,物质只是露出的冰山一角,而根植于每个灵魂深处的民族记忆才是文明的主体,而且,只要历史相续承载,对竞争对手而言,也不存在后发优势可言。
因此,所谓软实力,就个人观点而言,最根本的是一个国家的人本主义情怀和一座城市的人文主义情怀。放眼寰宇,若基本之生存、健康与发展权且危,平等、自由与民主又何将焉附?历史短小的民族是涵养缺斤少两的民族,反思缺位必将伴生乖戾之性情与肤浅之精神,由此,漂亮国上演“最靓丽的风景线”便不足为奇了。
虽然世上没有公理,但自然界是有代偿存续机制的。回首世界史百年血腥,西方的陨落势在必行,更兼庚子年咎由自取的骚操作,天若不丧之,都难辞其咎。
起于赤山埠公交站,步行由虎跑路转入三台山路,眼见一方交错狭长的水域,亭阁廊坊点缀其间,严冬日微,木落草衰,寒鸦凫水,云谷中的黄篾楼、淡泊清阁与浴鹄湾的霁虹桥、羡鹄亭的倒影似被冻在水中,这一带水域又称乌龟潭,是西湖地名中较俚俗的一处,也不知其名来由。
过子久草堂,传为黄公望故居,门前一尊青铜写意雕像,须发枯瘦,神峻清绝,破笔拈来,我觉得挺符合传统文人形象的。黄公望位居元代画坛著名“元四家”之首,传世之作《富春山居图》被奉为国宝与画中之兰亭,因“焚画殉葬”而身首两段,为一湾浅浅的海峡所阻——前半卷剩山图,现藏于浙江省博物馆,后半卷无用师卷,则收于台北故宫博物院——未知何时能够完璧?草堂闭着门,前番曾入内参观,可谓座拥一湖山,尽览云外天。
▲ 霁虹桥
再往北走,便由文色境跨入了商学界,在一片静谧的幽篁中,潜匿着中国顶级商人的奢华会所——江南会,这里本是先贤堂所在,后被商人低调改造,几经波折之后,又成了湖畔大学,如今冷风瑟瑟,应感到些许寒意与寂寞了吧。
进院的一处门额上题有“仰商”二字,而湖畔大学正对着一座牌坊,正背面分别书有“实政人为”和“功在利民”,从抬头“仰商”的门道里进进出出,受人膜拜时,不知湖畔大学多少人会留意或记得过牌坊的上的八个更大的字,至少目前看,马校长并未曾真正去思考和领悟过它的内涵,我甚至想,一直推崇武学思想的他,到头来也只落个满嘴太极。
现代商业似乎缺少先贤的修炼这一课,用以维持半殖民化资本与全身而退晚节之间的平衡,这在蒸蒸日上的国运和积极进取的民族面前,绝不仅仅是高挂的摆设。出湖畔大学,沿三台山路向北而行,转入法相巷,相去里许便是慧因高丽寺。据《武林梵志》记载,慧因讲寺初建于吴越钱武肃王(钱镠)后唐天成二年,北宋元丰八年,高丽王子僧统义天(高丽国王文宗王徽之四子)来华求法,奉净源为师,入住慧因寺,先后以《华严经》三百部入寺,施金建华严大阁藏塔,并奠师为名,兼进金塔。此事还牵动了时任杭州刺史的苏轼上疏言事,称“受之则以贪示外夷”,而“夷使所至,图画山川,购买书籍,不惟中国受疲,而边防亦疏”,主张“却金塔勿受以绝来意”,神宗从之;元延祐四年,又有高丽沈王奉诏进香幡经于此,正因与高丽的密切渊源,慧因寺又俗称高丽寺;寺外玉岑山有理宗御书“玉岑”二字,石刻犹存于浴鹄湾对面的山崖间。西湖一带群山古称武林山,《汉书》会稽郡一卷云“钱唐,西部都尉(即县衙)治。武林山,武林水所出,东入海,行八百三十里。”狭义的武林山则专指灵隐寺一带的山,根据《武林旧事》卷五所载,武林山又名灵隐山,含飞来、白猿、稽留、月桂、与莲华五峰(见《江南秋色:從妙趣法華到靈隱尋蹤》)。武林梵刹肇始于东晋印僧慧理灵隐卓锡,南北朝时期,中原战乱频仍,江南相对安定,经济繁荣,加上统治者宽松的宗教政策,治下出现了“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佛事盛况;隋唐佛教以华严禅宗为最盛,高僧备出,信众云集;五代时期,吴越王族是虔诚的佛教徒,留下诸多名刹宝塔,现存西湖周边白塔、六和、保俶、雷锋诸塔,及慧因、六通、灵隐经幢各刹都是吴越遗物,吴越朝梵宫林立,数倍于同期各国,从此奠定杭州东南佛国的历史地位(见《东南佛国之天竺灵隐》)。宋室南渡后,政治经济重心进一步向江南偏移,所谓盛世续谱,作为海内都会的“行在武林”,自然也催生宗教文化的衍续与繁荣,时有江南各寺,尊表五山十刹,钟声梵呗,彼此相闻;元代藏传佛教兴起,在武林山中留下许多石刻,如灵隐飞来峰造像、宝成寺麻曷葛剌造像等(见《元旦·2019》);明清时期,康乾南巡,数上灵竺,而天竺三寺声名鹊起;至民国,则有弘一法师虎跑息缘,弘扬南山律宗(见《東南佛國之濟公遺塚弘一法跡天下第三泉虎跑》)。
旧时信众进香之路,通常由西湖水路而来,在茅家埠弃舟登岸,再沿上香古道前往武林山中的灵隐与天竺各寺(见《江南秋色:從黛色參天至別有洞天》);《三言两拍》第二十八卷《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篇,讲述白娘子与许宣的爱情故事,他们的第一次邂逅便是由西湖前往灵隐进香途中发生的,后来几经文学加工,才逐渐有了凄美的《白蛇传》。
寺邻有俞曲园墓和陈夔龙墓,藏于林中,经此上山,至三台阁,登楼台而西子秀色尽收眼底,山麓的浴鹄湾、乌龟潭与三台梦迹共同组成了新西湖十景之一的三台云水,于谦墓亦在其中,对这位政治家的气节与清白,世人用范仲淹《严先生祠堂记》中“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之句来表达敬仰之情。
西湖群山遍布墓葬,长眠着无数高僧大德、文人逸士与贞臣靖节,如莲池、弘一、济颠、岳飞、张苍水、章太炎、秋瑾、林逋、武松、甚至苏小小等不一而足。清代袁枚曾言:“赖于岳于双少保,人间始觉重西湖”,西湖不仅有美色当前,更沉载着深刻的历史记忆,如若西安的王陵尽可讲述帝国朝代的更替,那么西湖的墓冢则也生动演绎无数名士臣子的兴亡,时代造就兴衰,这座城市从来不缺乏英才巨贾,个人成功在任何时候都不过顺势而为,在强大的国家意志和历史洪流面前,就算志得意满,也切勿富贵而骄、妄自尊大,自遗其咎,落得个善始不善终的结局,这样的事,远有吕氏可追,近有胡商之鉴,现有王马之戒。
▲ 陈夔龙墓:陈夔龙(1857年—1948年),又名陈夔鳞,字筱石,号庸庵(叟)、花近楼主,贵州贵筑(今贵阳)人,原籍江西抚州,同治十二年进士,晚清遗老,参于张勋复辟,曾反对废除科举。▲ 俞曲园墓:俞樾(1821—1907),字荫甫,自号曲园居士,浙江德清人,清道光三十年进士,清末著名学者、文学家、经学家、古文字学家与书法家,是现代诗人俞平伯的曾祖父,章太炎、吴昌硕、日本井上陈政皆出其门下。南高峰相去三台阁仅四五里许,石阶渐趋南往,缓坡徐徐上升,斜日式微,行人颇稀,幽然闲适。行至山顶,只山石嶙峋,山园葱笼,一拢拢茶叶,顺着斜斜的山谷层层铺排,在山体中刻画着一道道褶子,再极目北望,天尽处可见北高峰的铁塔。
南高峰又称南山,高约二百五十余米,与北峰形成双峰插云之势,引领西湖群山,峰巅现存一亭曰聘望,向东可远眺碧玉的西子湖与浩渺的钱塘江,西行数步,则可俯瞰龙井郁郁茶园和群山万壑,也都沐浴在在斜阳的微光之中;其余古寺、洞穴、名泉等遗址已尽数湮没了。
从东侧下山,途中意外发现北伐阵亡将士墓,北伐遗址除了广州,其它许多地方几乎难以见到。从建筑看,杭城的这处遗址应是近年恢复的,原址仍保留着残存的遗构。山脚六通宾馆有一株千余年唐樟,五六年前尚且郁郁成荫,如今业已凋零,正在维护医治之中。在对待历史文化这件事情上,杭州总时时警醒,处处留心,唯恐错过任何一处可能的遗存,每有发现,都备加珍惜,精心呵护。对待历史的态度体现了一座城市独特的人情与温度,它勤修涵养,必有不凡品味,它珍视过去,也终将赢得未来,在这样的氛围中生活,何其幸哉!
沿法相巷回至慧因高丽寺,原路而返,经浴鹄湾、三台路、虎跑路、赤山埠而归。
我觉得三台山自然风光的主体在于浴鹄湾,浴鹄湾的核心在于乌龟潭,乌龟潭的精华在于霁虹桥,它形若襟带,浮于水面,粉墙黛瓦,印于湖心,如长虹汲水,浑然天成,可游宜憩,颇具野趣、闲趣与逸趣,并与黄公望故居、浴鹄轩、黄蔑楼等隔水相望。元代时,著名文学家张雨曾构水轩于浴鹄湾,取名“黄篾”,刘邦彦赋诗云:“春水初生浴鹄湾,篾楼高枕对青山。鸟声啼足忽飞去,门掩绿阴清昼闲。”
▲ 霁虹桥
湖畔大学原为先贤堂所在,供奉着杭州历代先贤。2006年后被商人改造成潜匿的奢华会所——江南会,2014年关停整顿,摇身一变,成为如今的湖畔大学,估计也要凋零了。
慧因高丽寺位于玉岑山、筲箕湾西北面,五老峰东南面,并与俞曲园墓、陈夔龙墓、于谦祠等古迹相邻。它始建于927年,原名慧因寺,因高丽国王子僧统义天赴华求法,捐经募资而名声大振,故俗称高丽寺;宋元一度香火旺盛,后屡建屡废,至清末建筑荡然无存,现存庙宇为2007年重建。
▲ 慧因高丽寺,门前的一尊石狮造型与一般形态迥异,最是可爱。
南高峰又称南山,高约二百五十余米,与北峰形成双峰插云之势,引领西湖群山,峰巅现存一亭曰聘望,向东可远眺碧玉的西子湖与浩渺的钱塘江,西行数步,则可俯瞰龙井郁郁茶园和群山万壑,其余古寺、洞穴、名泉等遗址不存,已尽数湮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