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书华,女,1947年出生于赤峰市五道街。“文革”时在赤峰二中高二(1)班读书;1977年考入辽宁第一师范学校,毕业后任教于赤峰学院,为心理学副教授,兼任师资科科长、心理教育与咨询中心主任,曾先后两次获得自治区政府颁发的优秀教学成果二等奖。退休后寓居北京。
回 望 故 里
一条已不复存在的老街承载着过去的岁月,镌刻着斑驳的时光。赤峰五中街长不过两公里,有一寺,一庙,回汉杂居。那里有过我的家,我的姥姥家,本家哥哥家。巷口有爸爸开的清真饭店,巷尾有我读书的小学。从一岁住进去,三十多年里,几乎每天往返于这条街巷上,行走中我渐渐长大,直到我自己也有了娃儿。在那里有我的快乐,也有我的痛。那里是属于我的永远的“软红香土”。一张市井生活画面浮现在我的眼前:四合院门口坐着怀抱着孩子的女人,行走在街上的是忙碌的挣钱养家的男人,其间还夹杂卖小日用品的货郎,磨剪子戗菜刀的工匠,及卖糖葫芦、卖冰棍的小生意人。在胡同的拐角处有一群孩子在玩耍嬉闹。聚在一起的几个妇女低声地说着私房话,不时地会传出她们放荡的笑声。隐约还可以听到院落中的胡琴声和家长打孩子的叫骂及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嚎。一种熟悉的味道飘然而至,那是吊炉烧饼的芝麻香味儿和刚出炉的熏鸡的五味香气。猛然间一个走街串巷的女人从画面中凸现出来,从这家门出来又走进了另一家的门,这是生活中永远都不能缺少的喜欢关注别人的摇唇鼓舌之人,有了她们,便有了“传说”,便有了“故事”。现代科技可以使“清明上河图”变成动感的图片,还是远没有我们人头脑的想象力这样的立体、鲜活、生动。相对于二中街和三中街,五中街没有那么多的商铺和商号,到后来就只剩下一家由白姓人经营的“祥顺旅馆”了。胡同特别的多倒是这道街的一个特点。南北两侧的胡同是连接六道街和四道街的通道,这些通道的密集让居住在五中街任何一个位置的人都可以方便地往来于这三条主要的街道中间。南面由东向西依次是腊阳胡同、苏家胡同、车家胡同、洋井胡同、白家胡同、剪子胡同、鸭子河胡同;北面由东向西依次是财神庙胡同、辘轳把胡同、亚细亚胡同。早年的赤峰街回族不少,有相当的一部分就住在五道街,而五道街的回族又都集中在鸭子河胡同、白家胡同和洋井胡同。与其它地区的穆斯林相比,赤峰的穆斯林相貌上或多或少地还显示着阿拉伯人的血统:泛黄的头发,高挺的鼻梁,深陷的眼窝,成年男性脸上浓密的连鬓胡须,在回汉杂居的街道里非常容易地就能把他们区分出来。而在用来交流的语言方面同化的成分要更多些了,只是在某些句式和字的发音语调上还坚持着他们回族自己的特点。最具有代表性的是回族人见面的问候语不是“吃了吗?”而是用“干嘛(ma去声)去?”来打招呼。特别的方式和语调,表达着穆斯林之间才有的那种亲密感。经常看到戴着白色无沿小圆帽的回族男人,戴着盖头的回族女人那时就不多见了。一成不变的是,作为伊斯兰教的教徒,这里的回族都严格地恪守着教规。在五道街口有一家在当地很有名的清真饭馆,这是父亲与另一个朋友合伙经营的。光顾这里的食客大都是回族人,父亲不仅和他们很熟悉,一些人还是父亲的朋友。父亲健在时,我家是拒食大肉的,以这样的“洁净”表示对回族朋友的尊重,也为了与回族朋友来往时免去戒备。父亲饭馆几任上灶、跑堂的都是回族,清真饭馆的名菜“溜胸口”的口碑就是他们创造的。五道街的回回多数以加工本民族传统食品,如烧鸡、羊头肉、羊杂、油炒面、烧饼等作为自己的生计之道。回族每到斋月都要炸馓子、炸油香,我家总能收到他们赠送的这些稀罕物,这也显示着父亲与这些回族朋友关系的非同一般。回族中还不乏多才多艺者。赤峰街活跃着一支业余的文艺队伍,其中骨干都是五道街的回回,他们既擅歌又擅舞。每逢传统节日,就可以看到他们的演出和他们办的秧歌队。这中间有一推小车的“丑”,活跃、搞笑,他叫张文学;特别吸引人眼球的帅小伙叫李朝发;总是被安排在最前头的两个出众的姑娘,一个叫李淑兰,一个叫李哲芝。当年朝气蓬勃的一群年轻人,现在一打听,都已作古,想必已经过去了很久的时间了……位靠街道东口的苏家胡同实际上住着两家,另一家是回族中的韩姓大户。苏、韩两家分住在胡同的东西两侧。因为我的母亲就是这苏家的大姑奶奶,于是苏家胡同对于我也就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母亲的奶奶四十几岁就守寡,她以她精明、强势的个性确立了她在苏家的家长权威。她的四个儿子,也就是我的四个姥爷从经济上支撑着这个大家,在自家前院门房还开了一家皮铺,专门加工皮鞭马鞍之类的东西。四个姥爷或多或少地都读了点私塾,没有什么特别体面的职业,四兄弟却有着不乏诗意而又儒雅的名字,依次分占“芳、蕙、兰、英”四字。他们膝下共有九个后生,这九个舅舅中,大舅读的书是最多的,走的“路”也是最长的,解放后曾在镇政府就职。他见多识广,最重要是他人缘口碑皆好,为人心宽量大,厚道通达,这让他不仅在家族中拥有很高的威望,也让他成了五中街的名人,倍受街巷里人的尊重。大舅作为社会贤达和文化人,左邻右舍凡有代笔之事,纷争调解之事,每求必应。大舅晚年赋闲在家,每周都有朋友相约而至。他们既是大舅的“麻友”,也是他的食客。这些多年的故旧,都是赤峰街的知名文化人。大舅在七十八岁那年因病去世了,正好赶在五中街改造之前,苏家四大支所有的成员几乎都回来了,包括已出嫁的姑奶奶们和姑娘们。出殡的场面很壮观,围观的街坊也来了很多。有人在议论:“看看人家苏老大,死了还这么风光,光孝子贤孙就跪了半趟街!”随着大舅的离世,苏家大院的围墙也在旧街改造中被打开,苏家人四散而去。剪子胡同的得名,源于它的形状:胡同在中间的位置上分了岔。这个胡同在我的记忆里,充满着诡异的色彩。每次路过,特别是夜晚经过这里,都会让人汗毛直竖。倒不是因为那把“剪刀”有魔力。在我只有几岁的时候,姥姥带我一起经过那儿,姥姥莫名地给我讲起了“鬼”。她说,剪子胡同有鬼,那鬼有白魔和黑魔,白天出来的是白魔,黑天出来的是黑魔。她特别强调,走到这里不能回头看,白魔和黑魔一直跟着你,当你看到它,你就会被它魔住,被定在那里,一动都不能动。从那以后再经过那里我从不敢回头,直到现在我都不去怀疑那是假的。目不识丁的姥姥,没有故事讲给我们这些孩子们听,我就把姥姥说鬼权当老人家讲给我的故事,虽有些恐怖但也附带着亲情与儿时的美好。我深怕因为我的质疑而把这美好也一起带走。后来常听人讲“人在做,天在看”,而在我心中远比这更早就有了一种警示:人在走,鬼在看。年幼时就形成的这种警觉一直伴随在我的人生路上。每每下意识地约束和检点自己行为的动机和力量也许就来源于此。历数这些胡同,有因形状得名,有因住户姓氏得名,明显带有乡俗俚语的特点,唯有这亚细亚胡同的名字会带给人有关异域的遐想。据说在伪满时期胡同北口有一家专门经营批发英商亚细亚洋行的元宝牌煤油的公司,此胡同便以亚细亚为名。在我这般年纪人的记忆中,只有无关乎煤油公司的亚细亚胡同。小时候走进这个胡同是因为年关陪母亲去磨面。这胡同里面有张家磨坊。开磨坊的家里有一妇人,有一智障女,有一馿,有一磨。张家磨坊让我至今不忘,源于我多了一次特别的经历。那次与母亲和表姐三人一起去磨面,偏巧拉磨的驴不中用,母亲决定让我和表姐去推,没推两圈,我便向母亲告急,我说“我不行了,眩晕、恶心!”母亲半信半疑。她说:“娇气!一会儿就好了!”问题是过了一会儿,我吐了。表姐便取笑我:以前只听说过有人晕车,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不仅晕车,还晕电影,还晕磨!以后再去张家磨坊,母亲一定要叫上表姐,而我总会在心里为那头驴祷告。(明天精彩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