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灯看剑话金庸之（五）：在下韦小宝向金庸先生道别

在下韦小宝向金庸先生道别     

                    ——挑灯看剑话金庸之五

文字：心泉与水瓶座

怀念金庸的文章写了几期，最后一期却迟迟不想下笔，原因无非是文章完成后，也就算是与金庸先生别过了。

其实几个月来，金庸这个名字已渐渐淡漠。管你多大名望，煊赫荣耀永远只是一时，所有人都要穿过死亡的幽谷，黯淡寂寥才是永恒。所以当去年几位大师相继离去，世界却也没有过多伤悼，短暂的纪念之后，人们迅速翻篇，还是继续着紧张又略带麻木的生活。

只是中夜掩卷，总还会有人问——飞雪连天，谁人再弯射鹿之弓？亦或乍听旧曲，恐怕还有人叹——江湖神侠，何人再挈笑书之笔？

细品金庸的武侠世界，其实深藏着说不尽的无奈，在大师离去之后，再回味这些无奈，别有一番滋味上心头。

一、武侠和历史

武侠是鲜活在历史中的人物，从著名的专诸、荆柯等人开始，最初的武侠们就以刺客的形式不断出现，他们无论成功或失败，几乎注定都要被牺牲掉，下场不可谓不悲凉，却也因此成为了历代人们口说笔载的传奇。金庸笔下《越女剑》里的“牧羊女阿青”，算是这类传奇中很不同的一个版本。与男刺客不同，阿青刺西施不是因为政治，而是因为深爱着范蠡而疯狂地忌妒，但一千越甲也没能挡住的阿青，在看到西施的绝代容华之后，竟也下不了手，只是她竹杖尖的一点劲气还是伤到了西施，从此西施常常蹙眉抚胸，留下了一幅美丽的画面——“西子捧心”。

自唐以后，古人笔记评话中的武侠故事非常多，刺客的形象开始丰满飘逸，但大抵也不出聂隐娘、昆仑奴、武松、鲁智深、燕青一类人窠臼；故事也没太多变化，仍然是士为知己，报恩报仇而已。这些武侠故事基本都是短篇，论篇幅和精彩程度，几乎没有一部比得过《越女剑》，还有一些是描写剑仙、神鬼一类，则更近于荒诞了。

武侠到了金庸时代，由市井而进堂奥，进入了全盛时代。金庸最擅长的是以历史为背景的大格局和大演绎，他创造武侠人物，直接植入历史，以武侠故事的方式来演说历史中的一幕幕，于是有了刺杀乾隆的陈家洛，义守襄阳的郭靖，阻止辽兵南下的乔峰，还有统领明教覆灭元朝的张无忌等等，这是历代武侠小说家不曾想到也无法创作的一种境界和水准——那就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从仗义市井的小侠，到救国救民的大侠，这是武侠的突破，也是金庸的成功。但不得不说，武侠人物毕竟改变不了历史，个人英雄主义也无法改变世事变迁的结局。陈家洛拿香香公主与乾隆交易，仍然无法挽回汉家江山；郭靖以一人之力终究无法拯救腐败的南宋朝廷，最后和黄蓉一起战死襄阳；乔峰尽管牺牲了自己，却改变不了宋、辽、金混战不休，各族百姓残被屠戮的世道；张无忌本领再大，还是要被迫让位给阴险的朱元璋……

所以封建乱世中的胜利者，多半是有心机、心肠硬、下手狠、精权术的枭雄与权臣，而不是怀仁义、动柔肠、讲道理、顾他人的英雄们。真正有能力改变历史、夺取天下的人，也尽是前者，而非后者。

在《越女剑》中，牧羊女阿青领悟了绝顶的剑术又传授给越国军士，最终帮越国复仇成功，灭亡了吴国，但最后也只是成就了只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的越王勾践，而忠心耿耿、足智多谋的文种和范蠡，在历史上的归宿却是一个死，一个逃。《射雕英雄传》其实一直在为岳飞鸣不平，《碧血剑》通篇都在叹惋袁崇焕，《侠客行》歌颂着朱亥和侯嬴……金庸先生想必深知，世道对于英雄，好像一直都不太公平。

二、金庸与古龙

读懂金庸武侠的人一定可以看出，金庸的武侠小说，其实更像是历史小说，那么作为小说家的金庸，为什么不能写一个有能力改变历史的武侠人物，一个真正只手挈天的大英雄呢？对不起，这样的人历史上没有。对于精通历史，尊重历史的金庸来说，无法创造这样一个人物，所以他笔下多的是悲情的英雄和灰色的历史，让人总是扼腕三叹——这就是现实。

所以还是读古龙的书比较畅快。古龙的作品没有那么多背景和枝节，有的是快意恩仇的江湖浪子，拼生赴义的铁血男儿，敢爱敢恨的红粉娇娃，醇酒美人的豪情江湖，组合成奇幻刺激的冒险（破案）故事。古龙的小说如同武侠版的007电影，充满了感官刺激，而且基本上永远都是完美结局，所以看起来一点都不费力，也不必强求情节上的合理性，只要一直出，永远有人看。

只是年纪越大，还是会越认同金庸，会越发觉得金庸的武侠世界更真实，更有人生的启迪。金庸所展现的境界和格局，金庸武侠世界中的文化内涵，已经超越了武侠的范畴，与中华传统文化的精髓殊途同归，我想称之为“侠文化”当不为过。这也许是金庸比梁羽生、古龙、温瑞安、黄易等人高明的地方。

三、解析韦小宝

《鹿鼎记》是金庸的封笔之作，但在这部最后的大作中，金庸写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人物——韦小宝。韦小宝绝不能被称为英雄，也绝不可以效仿，金庸生前就曾极力呼吁年轻人：“要学令狐冲，莫做韦小宝。”那金庸写韦小宝的用意何在呢？

我想第一个原因是因为情节需要。才大如金庸，也要根据故事情节的流转而描写人物，所以他的故事比较合理和近人情，而古龙等人的小说则经常反转和戛然而止，其实就是编不下去。

那么为什么韦小宝不可以被写成一个英雄呢？为什么一个出生在扬州青楼的市井小混混，会成为《鹿鼎记》这一宏篇的男主呢？正如前文所说，英雄多半是悲剧的，本领再大的英雄，也逃不脱或江湖或朝廷的算计，尤其是在清初那样的乱世。你看《鹿鼎记》里，陈近南、吴六奇、九难师太这些英雄人物，有什么作为？所以要串起书里那么多的大事件，这副担子英雄挑不起，但一个混混就不同了。

从诛鳌拜到加入红花会，从救顺治到出家少林寺，从戏弄吴三桂到平三蕃，从驱俄兵到剿灭神龙教，从寻宝藏到困居通吃岛……这些个匪夷所思的事情，哪一个英雄能做到？不好意思，都被韦小宝做了。

做这些事情不是单凭武功才干，关键在于能混。

凡英雄都有立场，都有是非观。陈近南或许能杀得了鳌拜，但绝不会去救顺治，或许平得了三蕃但绝不会对抗台湾郑氏……这道理放在郭靖、袁承志、箫峰、令狐冲等人身上同样有效，让他们去书里做上文那一堆事，肯定一个比一个败得惨，这就是英雄的局限性。

所以只有韦小宝才能“通吃”，只有他才能得到大团圆的结局，他出身低微、不文不武、混迹市井、年纪又小，所以既没有英雄的枷锁，也没有道义的束缚，更没有廉耻的概念……所以只有他才能把那些英雄们做不到的事情都办了，还不用付什么代价。

所以唯有韦小宝当《鹿鼎记》的男主才最合情合理，而且简直是非他莫属。没有他，这些精彩的故事早就断了线，不成其为一部好书了。

第二个原因，我猜测金庸是想给自己最后一个故事，来个圆满的结局。细数数，金庸除武侠中几乎所有的主角都是受苦受难的角色，除了我前面提到的几位之外，还有《连城诀》里的狄云、《神雕侠侣》里的杨过、《雪山飞狐》里的胡斐……他们无论是身世、遭遇、还是亲情、爱情都极之凄凉，都实在让人同情和怜惜。

但到了韦小宝这里，真叫人忍受不住想骂一句——这小乌龟运气怎么这么好？

从事业上说：郭靖也曾是成吉思汗的金刀驸马，可惜不肯帮助成吉思汗攻宋，落得个匹马南逃，母亲身死的下场；箫峰虽然贵为辽国南院大王，但跟郭靖一个版本，只是下场比郭靖还惨，无妻无子，早早地把性命都搭上了。再看韦小宝，从小太监混到了朝廷一等鹿鼎公、太子太傅，可谓炙手可热；康熙还恩赏他当钦差回扬州，衣锦还乡，荣归故里；再看他当官期间，既不忧国，也不忧民，作威作福，吃喝玩乐，简直开心似神仙。这英雄和混混的遭遇，相差还真不是一点点。

从江湖地位上说：韦小宝替康熙出家少林寺，法号晦明，身为方丈晦聪的师弟，地位尊崇无比，连少林十八罗汉都要叫他师叔；被陈近南收为弟子后，十几岁就成为天地会青木堂堂主，统领一众英豪，威风凛凛；刚入神龙教就贵为白龙使，连太后（虽然是假的）也要受他钳制……韦小宝这厮一个小屁孩，又没什么武功，但在江湖上呼风唤雨、号令群雄不说，还同时兼着几大帮派的要职，甚至最后顾亭林、吕留良等人还想保他当皇帝！真是让人跌碎一万副眼镜。

最气人的还是在泡妞方面：杨过跟小龙女分分合合，经过多少波折才能在一起；张无忌既没能留住小昭，又没能守诺于表妹殷离，更被赵敏和周芷若搞得欲生欲死；至于“痴汉”段誉更不消说了，为了追王语嫣，一点尊严都没有，我都替他臊得慌；还有胡斐跟苗若兰，最后也不知道是个啥结局。再看韦小宝，打打闹闹之间，七个老婆轻松搞定，老婆们还都不是一般人物——有前明的郡主，有当朝的公主，有神龙教主的夫人，还有天下第一美女陈圆圆的女儿……写到这里我已经快吐血了！韦小宝“喜收”七个老婆这个结局，是金庸武侠中少有的也是最不合情理的地方，但也确实让人喜闻乐见，读者们终于不必为英雄们掬同情泪，险恶江湖难得皆大欢喜了一回。

四、韦小宝哲学

因为没有立场和执念，所以得宠于朝廷；因为不守江湖上所谓的“规矩”，所以优游于江湖；因为脸皮厚耍光棍，所以骗到了妹子。“人生赢家韦小宝”这个人物，算是金庸对于之前作品里那些悲情英雄的补偿。

但韦小宝也不是个简单的混混，他尽管不算英雄，但也有侠骨。首先他讲义气，一般不肯轻易背叛朋友；其次他重情义，有恩必报，言而（尽可能）有信；还有就是有勇气，既有成功的勇气，更有失败的勇气，而且从不气馁，倒了立马爬起来继续干（或者溜之大吉）；还有就是能说会道脑子灵，奉承拍马样样行，见风使舵来得快，这些也都是“了不起”的素质。

韦小宝的哲学，其实就是生存的哲学。在江湖上英雄行路难，在朝廷上忠臣不讨喜，其实都是一个道理。作为一个弱者，韦小宝首先要生存，不能乱逞英雄，他的路数是对的。

在爱情方面，韦小宝绝没有一夫一妻的观念，毕竟他出身青楼，又不识字，所以根本不理什么礼教。郭靖为了守承诺，几乎放弃黄蓉去娶华筝；张无忌长期纠结于几个女人之间不清不楚，实在不像堂堂明教教主。韦小宝就从来没有这些烦恼——反正老子全都要！

还有就是只爱女人，不要脸面。男人追女人有时候真不用顾忌太多，喜欢就说喜欢，爱要不择手段，死要面子的男人在爱情中多半是败者。大胆去追求，哪怕对方是天鹅肉也要敢咬一口，虽然结局多半不成功，但至少不会错过，不会后悔抱恨。

并且在对待意中人时，韦小宝也不是一味厚颜无赖，他也有很“男人”的一面。例如在扬州丽春院他擒住了阿珂等人，本想逼阿珂留在身边，但曾柔的一句话：“人家不喜欢你，你用强逼迫，我本来以为你是大英雄，但你做了朝廷大官就欺负人家弱女子，我看错你了！”这句话点醒了韦小宝，果断割爱放手，放了阿珂、方怡和苏荃，为以后重新赢回三位美人芳心留下了余地。男人有所为有所不为，韦小宝也是有底限的，吃亏受苦的英雄他不干，但被人瞧不起的乌龟王八蛋他更不干，这也是他可爱之处。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韦小宝也是一个“侠”，虽然他侠得不纯粹、不彻底，却也绝不是寻常读者认为的那种普通混混，并且他功成之后果断退出，绝不恋战，这也是大大的优点。小人物易知足，不似英雄人物要背上那么多的责任，这也是生存之道。

还是要再说一句，韦小宝是我们平常人不可以简单模仿的，不然下场一定很悲惨，要学还是学郭靖和令狐冲吧，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但在处事聪明方面，韦小宝也许能稍有启发。

五、与大师道别

金庸先生用韦小宝这个人物，抚平了之前英雄们的累累伤痕，用一个团圆的结局，给了我们一个充满希望的江湖，懂的读者自然懂。

金大侠用韦小宝这个人物向读者道别，在大侠仙去之后，我作为一个读者，也用韦小宝这个人的身份与他道别。没有金大侠，则不会有韦小宝，不会有郭靖、杨过、张无忌、令狐冲、虚竹、箫峰、狄云、胡斐、陈家洛这些英雄，也不会有杨康、黄药师、欧阳峰、洪七公、丘处机、江南六怪、桃谷六仙、鸠摩智、慕容复、周伯通、王重阳、张三丰这些或正或邪的有趣人物，自然也不会有黄蓉、小龙女、王语嫣、木婉清、水笙、凌霜华、香香公主、苗若兰、程灵素、郭襄、赵敏、小昭、双儿、穆念慈、骆冰、袁紫衣等等可爱、可敬、可怜的女子。

越写越是罗嗦，还是打住吧。

大师已经走远，但美好的东西永远会被人传承，在楚辞汉赋、唐词宋词、四大名著这些中华传统文化符号的下面，是否会缀上金庸武侠四个字，这个我不敢妄言，但金庸笔下的武侠精神早已传播四海，凝聚与激励着一代又一代的读者。“有华人的地方就有金庸”这句话，或许是之前、现在乃至将来，人们对于金庸先生最好的评价。

                    （晓明于2019年3月9日）

作

者

简

介

胡晓明，常用笔名：心泉与水瓶座，出生于江苏南京。业余创作小说、评论、散文、诗歌，报刊时有发表，一直在追梦的路上。近期作品有《胡说红楼梦系列》十篇。喜欢的作家有曹雪芹、金庸，张爱玲和亦舒。个人格言：文以载道，文以修身，文以承愁，文以娱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