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高冷的音乐,也都有一颗平常心

再高冷的音乐,也都有一颗平常心

Then high cold music, also have a normal heart

COMMON  HEART

总是有乐迷问起,听古典音乐从哪里入门?怎样才算听懂古典音乐?如何获得古典音乐的修养?好吧,我就先来谈谈,如何听古典音乐?从哪里听起比较好?

有网友弄了个《古典音乐装腔指南》,包含12345不少条目,教大家如何谈论古典音乐显得很内行。比如,凡是耳熟能详的乐曲,避免提它的标题,要报编号,比如,巴赫BWV1001,莫扎特K466,贝多芬OP.135,这样才显得专业;凡是尽人皆知的音乐家,谈论他的作品还不如聊聊他的八卦;谈论卡拉扬等指挥明星没有新意,不如分析小众指挥家克莱伯、切利比达克来得更有腔调。

这么讽刺古典乐迷,倒也不过份。我就见过不少号称古典乐迷的,言语傲慢,自命不凡,其实他们在音乐厅里呼呼大睡,根本闹不清李斯特和莫扎特。而我见过真正杰出的古典音乐家,他们专注、勤勉,充满激情,个性桀骜,却性格和蔼可爱。

Act I: Son Geloso Del Zefiro Errante (贝利尼:梦游女,第一幕:我羡慕四处游移的微风) (2000 Remastered Version)Mirella Freni;New Philharmonia Orchestra;Sir Edward Downes;Edward Downes - Great Moments of ....

古典音乐讲究形式之美。音乐的结构严谨,音乐会也有各种讲究。比如音乐会的礼仪。迟到者要待一曲完毕或中场休息时才能进入音乐厅;要求演奏者和聆听者都穿正装出席;鼓掌也有学问,乐章之间不必鼓掌,待整首乐曲结束之后再来鼓掌,而且最好是在音乐结束之后,有一段三五秒钟的回味,之后再爆发热烈掌声。等等。在西方,古典音乐一直是贵族的消遣,继承下不少繁琐仪式。但如今,所有仪式都是为了表达对古典音乐这一西方高级精神文明的敬仰与热爱。如果生命中没有古典音乐,是多么卑微,多么遗憾。尼采说,没有音乐的人生,是一个错误。

穿T恤听古典音乐

可是,仪式一多,时间一长,古典音乐的庄严就变了味道。就像西方贵族的社交与生活礼仪,形式繁琐大费周章,虚荣又乏味。很多人淹没在这些规则中,度过自以为安稳实则麻木的一生。

2010年夏天,我开始做一个沙龙式古典音乐讲座,叫做“穿T恤听古典音乐”。这个标题或者口号吸引了不少年轻人,那些不听古典音乐的人。一开始,大家觉得这个叛逆的姿态挺酷的,人家穿西装打领结,我们偏要穿T恤。这倒不是轻慢艺术,而是再高冷的艺术也有一颗平常心。

而我更希望,这是一种自然的、切肤的、深度的聆听。没有规则的约束,没有门槛的框限,便能领会古典音乐的丰富美感。依我个人聆听经验,去听音乐会总是被各种熟人陌生人干扰视听,而在每个夜深独自听音乐时,就像面对最真实的孤独的自己。音乐本质上是一种情感,温热的沸腾的深入肺腑的情感。你若可以卸下一切,与之坦然相对,才会听见音乐中的真挚与渴望,听见那一刻最真实的自己。在放松的状态中你一定可以听见更多感知更深。

Fantasie in F Minor, Op. 49 (F小调幻想曲,作品49)Vladmir Feltsman - Chopin: 4 Ballades, Fantasie in F minor & Polonaise-Fantasie

有规则,也就有打破规则。真正的艺术家都是情感炙热而直率的,他们消除界限,质疑一切陈规与教条。一个真正的创造者拥有不受任何规则束缚的天赋,就像贝多芬,扔掉假发,敞开胸膛冲进古典音乐的圣殿;像勃拉姆斯和德彪西,只听从内心的音乐,从不为铺天盖地的音乐潮流所动。音乐,这一情感的艺术,无形无色,是想像力与创造力的至高体现,也是为了跨越世俗的界限而生。消除仪式与目的,让聆听只属于心灵,让它激发你的脑细胞,燃烧你的情感力量,它将是生命带给你的最美好的礼物。

如何听音乐

怎么说呢,你听就是了。首先,要相信你的内心听觉

聆听是一种私人体验,所以最好不要一开始就去相信音乐导读、乐评人和所谓的聆听规则。

音乐欣赏书籍大多按照音乐史的进程来介绍,好让大家对西方古典音乐有一个全景观察。但这样会让普通乐迷倒了胃口,一上来就给你听中世纪啊巴洛克啊,这些古老的音乐缺乏张力,容易让人昏昏欲睡。我个人建议,从最吸引你的乐曲开始,也就是按照可听性来,可从浪漫派进入,再到古典主义,到巴洛克,之后来到更古老的中世纪和更现代的20世纪,最后再对西方音乐来个历史性的全面梳理。

歌声逐流水

有些人是从旋律听起的。

在19世纪,旋律是检验音乐天才的唯一标准。

O mio babbino caro (From Gianni Schicchi) (我亲爱的爸爸(贾尼斯基基))Joshua Bell - Je n'aime pas le violon, mais ça j'aime bien !

最开始,我们因为一支咏叹调不能自己。《我亲爱的爸爸》,《晴朗的一日》,《你好像在花丛中》,《圣洁的女神》,旋律像远处的流水,像夜空飞鸟掠过的痕迹。你为它心弦惊动,为它着迷。它像诗句放慢了你的人生。旋律飞翔的时候,好像庸庸碌碌的生活忽然有了诗意,忽然获得升华。

然后把普契尼的所有歌剧都找来看。在歌剧中,你领略了另一个世界,那是一个由眼泪、鲜血、痛苦、激情组成的世界,远离日常生活,它成为你摆脱日常生活的一个出口。它的激情唤醒了你,让你重新认识自己。你把它藏在心深处的角落,像隐秘的爱情一样无法与人诉说。原来自己并不麻木。你对它充满感激。在剧情的一系列辗转之后,那首熟悉的咏叹调再次响起的时候,你忍不住流泪。人生中有很多悲痛地哭不出来的时刻,但你却可以为这首咏叹调轻易流泪。

蝴蝶夫人片段Classical Artists - 空

《蝴蝶夫人》看过很多遍。到后来,你不再只为“晴朗的一日”吸引,你发现,花园里的情人二重唱才是最美的,那是人生最无法重现的绽放时分。而美国男孩动情的歌唱,与最后的悔悟,还不都是一样的调子。你发现了歌剧的秘密,进而发现歌剧作曲家的窍门,合唱、对唱、情节、咏叹调、人物个性全都纹丝不乱,乐队并非亦步亦趋作伴奏,而是与唱段呼应、起伏,一起讲述悲喜。你是在这样的故事里,读懂了爱情。短的是爱情,长的是人生。但正是剧中脱离日常的悲剧性吸引了你。后来有一天,你的朋友告诉你,你听歌剧的时候,低头思量的时候,是多么优雅。

亲爱的,请再弹一遍

有些乐迷最先是迷上肖邦的乐曲。肖邦的音乐相对通俗,曲调优美,线条清晰。听完肖邦,意犹未尽,随后找了各种浪漫主义风格的钢琴小品:舒曼的《童年情景》、舒伯特的《即兴曲》,李斯特的《爱之梦》,门德尔松的《无词歌》。浪漫主义时代的音乐情感丰沛,个性鲜明,直抒胸臆,富有感染力。

1. Ausserst bewegt, in D Minor (第1首 非常激动的,D小调)Martha Argerich & Alexandre Rabinovitch;Robert Schumann - Schumann: Kinderszenen & Kreisleriana

2. Sehr innig, in B-Flat Major (第2首 充满情感的但不很快,降B大调)Martha Argerich & Alexandre Rabinovitch;Robert Schumann - Schumann: Kinderszenen & Kreisleriana

3. Sehr aufgeregt, in G Minor (第3首 非常兴奋的,G小调)Martha Argerich & Alexandre Rabinovitch;Robert Schumann - Schumann: Kinderszenen & Kreisleriana

4. Sehr langsam, in B-Flat Major (第4首 非常缓慢的,降B大调)Martha Argerich & Alexandre Rabinovitch;Robert Schumann - Schumann: Kinderszenen & Kreisleriana

5. Sehr lebhaft, in G Minor (第5首 非常活泼的,G小调)Martha Argerich & Alexandre Rabinovitch;Robert Schumann - Schumann: Kinderszenen & Kreisleriana

6. Sehr langsam, in B-Flat Major (第6首 非常缓慢的,降B大调)Martha Argerich & Alexandre Rabinovitch;Robert Schumann - Schumann: Kinderszenen & Kreisleriana

7. Sehr rasch, in C Minor / E-Flat Major (第7首 极快速的,C小调 / 降E大调)Martha Argerich & Alexandre Rabinovitch;Robert Schumann - Schumann: Kinderszenen & Kreisleriana

8. Schnell und spielend, in G Minor (第8首 很快且嬉戏的,G小调)Martha Argerich & Alexandre Rabinovitch;Robert Schumann - Schumann: Kinderszenen & Kreisleriana

可能由此爱上了钢琴,依个人喜好,去比较各种演奏版本,听钢琴明星的炫技之美,钢琴艺术家清高的格调,钢琴哲学家深邃的声部组合;去分辨法国钢琴学派的触键之美,德奥派系稳健深邃的格局;或者迷上一百年前的钢琴家,他们为舞台而生,他们激情澎湃,他们优雅醇美,他们举手投足,是如今的钢琴家怎么都学不来的。

协奏曲

平时在音乐会上,听到最多的是协奏曲。爱上协奏曲,是因为独奏家。他们在舞台上,像钻石璀璨,又像华丽的豹子一样感性。

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第三钢琴协奏曲》称得上是古典音乐届的怀旧金曲,是如今上演率最高的古典作品。其实他的《第二交响曲》也很好听。听完拉赫玛尼诺夫的协奏曲,听柴可夫斯基第一,听肖二,勃二、普三,听格里格、莫扎特、李斯特、贝多芬。如果把所有大师的协奏曲都听一遍,早已对他们的音乐风格了如指掌。

之后,从近代的乐队协奏曲,听回到巴洛克时代的协奏曲,巴赫的勃兰登堡协奏曲,意大利协奏曲,维瓦尔第的大提琴协奏曲与曼陀林协奏曲,在欧洲协奏曲的发展脉络中理解了欧洲文明演变和欧洲人情感之路的沧桑。

有故事的古典音乐

初听古典音乐的喜欢问,“可是听不懂,怎么办?”于是音乐鉴赏书籍喜欢给他们讲故事。

有些音乐有故事情节。

像格里格的《培尔·金特》组曲,“晨景”“在妖王洞中”“培尔·金特归来”,这些标题已经暗示了音乐的内容。再如穆索尔斯基的《图画展览会》,第一幅画描绘《侏儒》,第二幅《古堡》,第三幅《杜伊勒里宫的花园》,中间穿插作曲家在画展大厅中的沉思与来回踱步。例子很多,喜闻乐见的还有《蒂尔恶作剧》、《在中亚细亚草原上》。《在中亚细亚草原上》也是为一幅画而作,两队人马,俄罗斯军队和阿拉伯商队,由两支音乐主题代表,渐渐走近、相遇、擦身、走远、消失在地平线。有故事的音乐,大家觉得能听出那个意思就算听懂了,也可能因为这些乐曲让大家都能听懂,成了广为流传的世界名曲。此类有故事的音乐,也叫做“标题音乐”。

所谓的“标题音乐”,是指非音乐因素激发的音乐,灵感来自文学、绘画、电影、雕塑或自然风景。标题音乐的代表作,有柏辽兹《幻想交响曲》,李斯特的交响诗。还有一些本身没标题,却被出版商或音乐爱好者冠上标题的,如贝多芬的《月光》、《热情》,肖邦的《离别曲》,其实他们并不是标题音乐家。

无标题音乐,那是另一个更高级的欣赏层次了。无标题音乐的代表人物,有巴赫、贝多芬、勃拉姆斯,这些音乐家也被称作“纯音乐”家。我们如今听的《奏鸣曲》《赋格曲》《变奏曲》,基本上都属于纯音乐曲。纯音乐从音乐主题的核心出发,将主题与节奏型进行各种裁剪组合,从而发掘出整篇乐曲的枝干末节。训练有素的作曲家擅长发掘主题的各种潜力,让它变出各种花样,尽情展开。通常音乐学院的作曲系即是在训练学生发展音乐的技能,而作曲的灵感与才华却是没法培养的。

标题音乐与无标题音乐之间一直存在争论。在音乐史上有一场“德意志之争”,就是这两派大论战,一边是标题音乐的最高统帅,瓦格纳,一边是纯音乐的守护者勃拉姆斯。基本上,标题音乐的拥泵都是全才,像瓦格纳,作词作曲写剧本弄歌剧,还有像李斯特,通钢琴、作曲、指挥、文学、哲学、诗歌。他们兴趣广泛,试图综合多门艺术缔造个人艺术帝国。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多媒体,搞全方位视听体验。眼下这也是潮流。但无标题音乐、也就是纯音乐的倡导者们认为,音乐有其自身独特的思维模式,姊妹艺术可激发灵感,却也会干扰音乐自身的思考,会割裂、阻碍音乐自由展开,音乐还是应该以它自己的方式思考与发展比较科学,才能让音乐中包含的潜力尽情发挥。

但讲故事并非音乐擅长。音乐擅长表情和抒情,擅长表现情感,情感强烈的音乐总是特别震撼人心。大家喜欢浪漫派音乐,就是因为抒情,因为情意饱满。比如柴可夫斯基,忧伤到死。我们爱听天鹅湖,爱听悲怆,哀乐容易打动人心,但也容易表达露骨。再如莫扎特,他的音乐风格欢欣明快、生机勃勃,听来总是一扫心情阴霾,仿佛春天来临,阳光明媚,溪水叮咚。我们判断一首乐曲好不好,往往是看它是否有表现性,表现的情感是否充分是否足够深入。

Mozart: Clarinet Concerto (莫扎特 单簧管协奏曲)Capella Istropolitana;Various Artists - Joyas de la Música Clásica. Vol. 2

有些音乐里却怎么也找不到故事。比如,巴赫的音乐,没有故事,只有乐音的运动和若隐若现的情感。建议大家把它们当作建筑来听,而且是逻辑缜密的大型建筑,有旋律、节奏、和声、调式这些基本的建筑素材,也有建筑中的地基和栋梁,类似主调、属调、主题、副主题、骨干和弦和骨干音;此外还有转调、经过音、小连接、小尾声等游廊、门厅玄关的附属结构。厘清音乐的构造,已经算是相当懂巴赫了。

我们时常说,一段音乐听来像月光还是像微风,都有点不靠谱。音乐本身并没料到它会被如此解读,它只是无意间打开了人类的想像力。音乐不像语言,它没有语义性,只有表情,虽然不能说明具体事件,但它擅长暗示。比如说,你听到一记枪声,立刻反应过来,是哪里出事了;小时候伴随“眼保健操开始了”的一段音乐,如今听见,就会想起从前在课堂上烦躁又欢乐的时光。也是因为这样的暗示性,瓦格纳在歌剧中给予他的主角一人一句主导动机,你听见那句曲调,就会知道谁即将到来;而莫扎特《女人心》中的两姐妹,从头至尾都是二重唱,莫扎特如此暗示她们是多么没主见没个性。

对于音乐来说,有故事没故事,太悲伤或太欢乐,都不够体现音乐的妙处。因为音乐是抽象的,难以说清的。如果言语能够说明,那还要音乐做什么。它没有具体内容,但所有人都能听懂声音,都能领会声音的语言。声音是如何表达的?骤然一记大鼓,你便会凝神谛听,想知道后面会交待哪些要紧的事情;听到曲调缱绻盘旋,你能感觉到力量在积聚;而在音乐的高潮之后,舒缓的旋律,让你发现力量在缓缓释放,像水流回归大海。在贝多芬的不少乐曲中都有一个激进而长大的展开部,他以大量不协和和弦不解决的连续进行,有力的节奏,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的音乐运动,让听者逐渐产生压抑的心理体验,让你觉得憋得很难受,这就是一个能量的密集积蓄过程,它的过程愈强烈,之后释放的快感就会愈强大,听者对音乐心理体验的强度是与能量的储蓄与释放速度成正比。万物都遵循物理规律,音乐最终表现为力的运动,在音乐理论中也是如此,不协和音程带来张力,或者说音乐发展的动力,等它解决到协和音程的时候,张力被释放。如此交替、循环往复,音乐于是展开。

更多时候,音乐模仿人的心理活动。比如,那些缓慢的曲调,音流逐渐下行,往往听来悲伤阴郁,柴可夫斯基习惯如此写旋律,他的音乐风格因此柔美而悲哀;而那些节奏轻快,旋律上行的,往往积极明亮,这也是莫扎特早期的作曲习惯;还有一些旋律抒情而起伏,给人宽广豪迈之感,这也非常多,比如《沃尔塔瓦河》,或者“一条大河波浪宽”;还有一些相同节奏(音型)持续反复的,你能感受到力量的增长,比如贝多芬的命运主题,还有很多,如聂耳《扬子江暴风雨》,大量革命歌曲和摹写英雄的交响曲,都有类似特征。

聆听的层次

技术只是手段,古典音乐是情感的艺术,它的情感是美好、丰富的,也是隐晦、复杂的。有时候你觉得自己难以名状的感情,被它完美表达了。有时候你听见了陌生而熟悉的激情,发觉存在你大脑深处的古老情感被它唤醒了。千百年来,艺术一直在不断开拓我们情感体验的边界。

好的音乐经得起单曲循环,经得起反复聆听,也经得起时间和潮流的反复淘洗,因为它有足够的音乐信息量和情感表现力。每个人听来都异样,每一遍听来都迥异。这大概就是古典音乐的不同凡响之处,是我们为什么要听古典音乐的理由。

像肖邦的音乐,一开始你只觉得好听,后来,你听过李斯特,贝多芬,听过很多很多钢琴曲,最好你自己也弹奏过,你才会懂得肖邦的优美,貌似通俗,其实是不凡的,每个音都别致清雅,来自高贵而真挚的心灵。如果说他通俗,那是天才级别的回归天然。

比如一首理查·施特劳斯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开篇的《日出》多么震撼人心,在年少时曾给予你莫大鼓舞,其余的7个段落“来世之人”“渴望”“欢乐与激情”“挽歌”“学术”“康复”“舞曲”和“梦游者之歌”也很经典,没有明确的故事,却抽象地描绘了一位知识分子的一生。年轻时听来半懂不懂,当你体验了情感的千回百折之后,开始为这音乐中起伏涌动的神秘情感激动不已;而人到中年,或许你在波涛起伏的音响中听见了更多的人生感言,失落、迷茫、回忆、冥想、淡定,并终将再次奋起。你深受鼓励。这就像古诗里“听雨”的境界,少年听雨歌楼上,壮年听雨客舟中,而今听雨僧庐下。我相信人们可以在聆听中,逐渐了解自己,懂得命运,它终将帮助你到达澄明通透。

I. Maestoso - Poco piu moderato (第一乐章 庄严的 - 稍微有节制的)Krystian Zimerman;Simon Rattle;Berliner Philharmoniker;Johannes Brahms - Brahms: Piano Concerto No. 1

记得我第一次去上海音乐学院学习,在杨立青教授那儿听课,我问他,成为一位作曲家最要紧是什么?他答:内心听觉。内心听觉是一个音乐术语,是指职业音乐家拥有的准确的多声部音乐听觉和想像力。像莫扎特的内心听觉就是天才级,他作曲的时候,整部交响曲像一个复杂的建筑耸立在他心里,每个音每个和弦都清晰准确,他只要坐在书桌前记谱下来,擦擦掉几个错音就可以拿去排练了。

内心听觉这个术语听来十分浪漫。它提醒你,人的心也是有听觉的。当我们聆听的时候,未必只是耳朵听,大脑听,你的心也在听,还有你的胃、你的手,你的脚,你的皮肤,你的五脏六腑都在听,音乐频率在调整你体内各种器官的运动频率。因此,聆听音乐是一种全身心的美好感受。

还有一种说法:音乐与性爱是人类的高峰体验。大概它们都与爱和激情有关,也都是文字难以阐释。但它们之间倒可以互相阐释。比如,“高潮”在音乐中是一个结构名词,巴赫喜欢用密集和应推出高潮,贝多芬的方法是七和弦连续不解决与属持续音,还有一些作曲家的结构感特别好,像肖邦的一些前奏曲、聂耳的歌曲,高潮正好在全曲的0.618处。因为这个结构名词太性感,让人想起性高潮,我的同学们喜欢举一反三,评论说这个乐曲前戏太长、那个乐曲硬不起来,结果把曲式分析学地特别好。

有一位美国的女音乐学家苏珊·麦克拉瑞总结出了一种音乐规律,她认为17世纪之后的调性音乐都有一种情欲式结构,旋律动机的模进被她看作是可移动的障碍,主题与副主题的对峙,让主题的“挫折感越来越深,动机炮火的迫切性增高,行动的距离越来越短,直到他们终于带着射精般释放的一阵痉挛,成功冲破障碍。此类音乐形态显著出现于许多我们最爱的曲目中”,特别是贝多芬的交响曲。《贝九》中的欢乐颂,合唱与乐队,歌颂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排山倒海般的音响,在苏珊看来像是一个强奸犯,屡屡遭到抗拒之后,最终在交响乐队全奏的暴力中猛烈爆发了。

这倒是一种挑战传统的说法,却不无道理。在奏鸣曲式中,两个主题,从见面、寒暄,之后辩论、对峙、吵架,甚至打架,闹得不可开交之后才会到达更高程度的和谐。没有交锋,也便没有更深的理解与情感。这与世上的情欲、爱情、友情都相似,也说明了音乐源于自然。后来我们看库布里克的电影《发条橙》,发现其中对贝多芬音乐的一种暴力阐释,与苏珊的观点不谋而合。

音乐有何用处

有时候我想想挺纠结的,严肃音乐不是用来表达和反思人类命运的吗?读者却总是问我,喝茶开车听什么?失眠头痛听什么?这样听音乐真的好吗?或者说,这个听法实在大材小用了,拿花梨木当柴烧。

在古代,人们信奉音乐的力量,它被看作是一种巫术,可求雨可占卜。在古希腊的传说中,音乐的力量非常神奇。有一位名叫奥尔浦斯的男神,他是太阳神阿波罗和缪斯女神卡利俄帕的儿子,一位天生的艺术家,诗歌、音乐都由他首创。他的琴声具有不可抗拒的魔力,可驯服猛兽,可战胜巨龙。他的歌声甚至比海妖塞壬都更美妙,同伴们在他的护送下安全渡过塞壬之海。后来他的妻子欧丽狄克去世,他追随她来到冥府,用他的音乐感动了冥府的神兽和冥后克尔柏罗斯,让他的妻子返回人间。后来蒙特威尔第为这个故事写了一部歌剧,翻译成《奥菲欧与尤丽迪西》。

Bruckner Symphony No.7-Adagio-1942Wilhelm Furtwängler - 布鲁克纳E大调第七号交响曲 - 柔板

到了近代,人们甚至认为音乐可以杀人。一支钢琴曲,《忧郁星期天》,被灌成唱片之后,奇迹般畅销全球。不仅动听,这还是一首要命的乐曲、魔鬼之曲,据说有140人听了它之后自杀身亡。这种说法当然是巧合加夸张,如今看来这是最成功的唱片营销。但音乐能够感染人的情绪倒是已经有科学验证。

有时候音乐是有用的。在特殊的年代,它沦为政治家的工具。他们利用进行曲、颂歌、革命歌曲,吸引那些不关心政治的人们投入革命运动的洪流中。有时候,音乐可以消除等级偏见和陈规陋习,让持不同政见者团结起来。

但大部分音乐都是无用的。眼下大家一直在说“无用之美”,但有些无用并非真的无用,艺术的无用乃大用。我们的人生不仅功利,仅有那些有用的事物远远不够,还需要情感与精神追求。伟大的艺术给予人生美的滋养和激励,给予我们精神力量,给予人生以不折挠的弹性。这种激励和力量通常我们难以察觉,但经历过苦难和战乱的人们都深有体会。在《肖申克的救赎》里面,安迪对狱友们说,莫扎特一直在我心里,他就是希望。“钢琴师”度过了5年东躲西藏的日子,发现他对肖邦的《g小调叙述曲》依旧了然于心,一个音符也没有忘记,是它们在心里反复奏响,帮助他活下来。而我们普通人听不听古典音乐也许人生并不会有什么不同,但热爱古典音乐的人,就像那些和大山大海一起长大的孩子,大海振奋人心的力量和大山静默绵长的抚慰将会永远留在他们心里,陪伴他们一生。

《费加罗的婚礼》序曲土星皇家交响乐团 - 莫扎特:《费加罗的婚礼》序曲

我一位朋友说,有次去参加活动,身边有一位台独分子。奏国歌《义勇军进行曲》的时候,他发现这位先生开始微微点头,身体随音乐的节拍不由自主地晃动。这让人感慨音乐的力量原来已远远超越了政治、权力与金钱。这就是贝多芬《第九交响曲》中的美好心愿,也是莫扎特《费加罗的婚礼》中的天真愿望,他们深信音乐与情感终究可以融化各种矛盾冲突,可以超越人与人之间的利益争夺,可以跨越不同阶层和等级,因为音乐与情感本身已包含了一种深层的和谐的力量。就像在交响曲的最后乐章里面一样,光明必将战胜黑暗,最终管弦齐鸣的总是凯旋之歌。

2019/12/28   田艺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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