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 到 村 庄
回 到 村 庄
文//夏清
2008年的那场大雪阻止了我回村庄的行程,经过一年的等待,终于迎来了2009年的新年。在出发的前夜,寒流来袭,我知道这是从村庄路过而来的寒流。听着窗外风尖利的哨声,想象着此时经过寒风扫荡的村庄一定更加的寒冷和萧瑟,只有在风中“啪啪”作响的挂钱和鲜红的对联装点着一抹灿烂,告诉人们时间又到了一个节点上了。
坐在返回的列车上,看着窗外的景物转瞬即逝,我的目光找不到可以停靠的载体。房屋、人影、打盹的狗、低飞的鸟、远处的山和树、近处的花和草、气派的高楼、花红柳绿的广告牌,还有喜庆的红灯笼,一切都在飞快地后退或是前行,而我那颗不安的心也找不到妥贴的地方来安放……
我的脑海里莫名地想起臧克家的那首诗来:
孩子
在土里洗澡
爸爸
在土里流汗
爷爷
在土里埋葬
父母一生都生活在那个小村庄,最终,把自己交给了土地。而我却从村庄逃走了。此时此刻,那远在家乡的两捧泥土该是怎样的孤寂和寒冷?草枯了,花谢了,雨水带走了温暖,凛冽的寒风却在日夜鞭打……
村庄曾经是家的所在,现在,它只是一座村庄了。而我对它迫切的想念有增无减,在这新年的气氛中越发的浓烈。
我的村庄只有几十户人家,大部分村人都是同一姓氏,这也是村庄名字的由来。小的时候,常常为自己的姓氏感到自豪,觉得自己是村庄的主人似的,其它旁门杂姓在村子里是没有发言权的。而事实也是如此,村子的领导阶层一直都是主要姓氏人士占据着,是强权,还是习惯,不得而知。这种霸权思想在七十年代末分田到户后才慢慢销声匿迹。
我在村庄只度过十六年的时光,然后,就一步步地走远。没有太多的留恋和回望,就像刚刚学会飞翔的小鸟一般,张开翅膀扑棱棱地飞离而去,当飞得疲倦的时候,才想起曾经的温暖和安适。
记忆中村庄的春天是翠绿的,一派万木抒情生机盎然的景象,翻新的泥土在阳光照射下油亮油亮的,大人们播种的姿势也充满激情和豪迈,随着手臂的挥舞,那些从泥土里长出来的种子,经过精挑细选之后又回到了泥土的怀抱,几日光景,它们便窸窸窣窣地吵闹着,争先恐后地探出头来,那细细的脖颈顶着一颗大大的脑袋很有动漫的感觉。此时,桃花像一抹彩虹在村庄闪过之后,各种植物便相继开花了。——豇豆花像一只只紫色的蝴蝶安静地停息在支架上,与几个日夜耳鬓厮磨之后,蝴蝶飞走了,一根根细细的、嫩绿的豇豆就长出来了,而且越长越长,长成母亲手里的一碗菜;南瓜花则像一个个金色的小喇叭,使劲吹,使劲吹,便把自己吹成一个个大大的南瓜,吹成一块块甜蜜的南瓜饼了。那时候,这些尽情为我们开放的花儿其实是被我们忽视的,我们注视它们是为了看到它们谢过之后的果实,那才是真真切切可以填饱我们肚子的东西。我们可以肆意玩耍的就是篱笆墙上那些野花,其中,开得时间最长的要算打碗花,从春开到夏,开到秋,仿佛是一场永远没有结束的盛宴在田间地头铺展。那娇小玲珑的花朵朵就像一盏盏精致的小瓷碗,白中透着粉,透着蓝,透着黄,在风中微微颤动,娇小玲珑,惹人怜爱。清晨,花朵上,草尖上挂着晶莹的露珠,朝阳穿透其间幻化出五彩的斑斓,淡淡的薄雾变成缕缕轻烟消失在田间地头,远处的房屋和树,还有山的影子也逐渐清晰起来,空气里弥漫着花草的清香和露珠的湿气,整个村庄像出水芙蓉一样清新美丽。这样的早晨,只要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一些意想不到的惊喜。那只强悍而霸道的大公鸡也变得斯文起来,收起嘹亮的歌喉,和挨着它的小母鸡卿卿我我窃窃私语,偶尔,它抬起头,竖起鲜红的冠子,斜视一下四周,然后若无其事地梳理一下它油亮光滑的羽毛;青花蛇则盘着好看的睡姿还在沉醉,每次,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踩醒了它的春梦,惊出一身冷汗后,又不得不被它那美丽而柔顺的姿态所吸引。一直很奇怪,它没有手足,是如何将自己细长的身体盘成那样一个圆的呢?蛇真是一个尤物,虽被罚终身匍匐在大地上爬行,却依然那么的美丽、高贵,那么的魅惑、妖娆,又那么的可怕和狰狞。那时候蛇真的很多,不仅草丛里、池塘里有它们的身影,房前屋后它们也潇洒一游,甚至屋内也经常光顾。人们似乎也习惯了它们的存在,咬伤人也只是偶发事件,而且,都是有缘由的。
当油菜花的光芒在村庄扫过一遍之后,麦子就成熟了。
麦子成熟的时候,也是桑葚熟透的时候。
在我的村庄,桑葚的名字叫桑树果。五月,是它由绿变紫的时候,孩子们骑在桑树上,一边望着远处金色的麦浪在父辈们挥舞的镰刀下倒伏下去,一边惬意地大饱口福。他们一边摘一边吃,不用水洗,更不用消毒,就那么大把大把的放进口中,汁水从口角流下,在他们的胸襟上流成了一行行紫色的诗篇。做母亲的看到了也不会责骂孩子的,她们深知村庄的孩子就是这样被村庄喂养大的。
当村庄的鸡鸣犬吠被树叶间的蝉噪和远处的蛙鸣掩盖的时候,池塘里的荷叶便齐刷刷地撑开绿色的小伞,几阵风过后,朵朵莲花也羞羞答答地探出头来了。这时候,带着莲花馨香的风在村庄绕过一遍之后,暑热便减弱许多,人们的心情也变得安静下来,脚步不再匆匆。夏天的太阳虽然毒辣,但日头渐长,吃完午饭,不用急着下地,放下门板,一头支在门槛上,吹着自然的穿堂风,美美地睡个长长的午觉。然后,牵着也吃饱喝足在水塘里浸泡得透心凉的老黄牛再悠哉游哉地下地干活。晚上,依然在屋前用长条凳支起门板,仰面躺下,看苍穹繁星璀璨,地上萤火点点,听远处蛙声阵阵,近处鼾声四起。彼时,凉风四起,夜露渐浓,梦也会被浸染得安静舒适。
秋天,总是和萧瑟连在一起的,村庄的秋天也不例外。那些尖锐的庄稼茬在一阵紧似一阵的西北风的肆虐下倒伏下去,田野看上去有些荒凉,天空也显得寂寥高远,天气晴好的时候,天空却又是那么的湛蓝,纯净的没有一丝的云彩,阳光把衰草穿上金色的衣裳,大片的萧瑟竟然被氤氲成一层暖意。但村民们却不像花草、庄稼、荷莲、树叶那样日渐枯萎,他们的脚步变得缓慢、沉稳,脸上的皱褶也舒展开来,那是一季辛劳之后,看着金灿灿粮食归仓后的自得和满足。这时,鞠躬在秋收后的田野上拾秋的老人和孩子成了田野的主人。拾秋的老人大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她们已经不能在生产队挣工分了。所以,每年的拾秋对她们来说是一件愉快的劳作,虽然每一次的弯腰捡拾是那么的吃力,但她们的心是虔诚的,生怕昏花的眼神遗落掉一粒粮食,那是土地赐予的,不能怠慢啊。孩子们更多的时候是为了玩耍,他们对父母镰刀下遗落的粮食并不感兴趣,他们感兴趣的是泥土下面还藏着些什么。他们往往趁大人们不注意就溜到那些已经翻耕过一遍的田地里,那是栽种红薯和花生的地块,他们会在泥土里翻出惊喜来。只要有战果了,他们便一溜烟隐到沟底,不一会,一缕白烟就从沟底升腾起来。有时,他们也会闯祸,火势蔓延开来,越烧越旺,直到把野草烧尽为止。而他们的战果也早已化为灰烬了。但他们并不气馁,继续到土里寻找,再点火烤,乐此不疲。父母们对于孩子的顽劣,不会阻止,更不会生气,他们顶多暂时停下手中的活计,站在原地看着,眯着眼睛笑笑,他们虽然不会吟“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样的诗句,但他们懂得越烧越旺的道理。那些草根和庄稼茬一旦化为灰烬,就会更快地和泥土融为一体,为下一季的生长蓄足了养分。所有的生命可能都是这样,一茬为一茬,一代为一代吧。
冬天,雪一定会如约而至,它为村庄盖上一床洁白的棉被,也盖住了田野上的萧瑟与荒凉,村庄安静得如童话般晶莹,仿佛在酝酿一个久久不愿醒转的美梦,而那些在积雪覆盖下显得更加矮小的房舍屋檐下挂着的一排排冰锥,像是为那个美梦站岗放哨的士兵。这样的天气,当你从美梦中醒来的时候,见到的第一个早晨一定是阳光灿烂的晴天。尽管风很刺骨,孩子们可不理会,欢笑着握着自己锐利的“剑”,一阵厮杀,那些“剑”就粉身碎骨了。回转身再去寻找时,檐下的那些冰锥已化作莹泪滴滴,无影无踪了。而此时,池塘里的冰依然很厚,冬日的阳光还丝毫撼动不了它的坚硬。孩子们是永远不知寒冷和疲倦的,他们转战池塘,继续在水面上溜冰、摔着跟头,惊得冰层下的鱼儿四处乱窜无处藏身……
现在,池塘里不会再结那么厚的冰了,即使有那么厚的冰,大人也不会放手让孩子在上面嬉戏的。而那些在冰上嬉戏过的孩子已经老迈。此时,他们应该坐在背风的墙脚下晒太阳,面容平静,眼睛看着前方,偶尔有熟人路过,才会起身热情地打招呼。有次,也是年节上,我去三叔家拜年,看到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坐在墙脚下晒太阳,谁都不说话,看到我才都展开笑容,招呼我屋里坐坐,喝杯茶再走。三张面孔我还很熟悉,一个是女人的丈夫,一个是女人的哥哥,只是我记得的还是他们年轻时候的模样。女人那时候很漂亮,皮肤白皙,两根辫子又粗又长,她在大队当赤脚医生,我在上学放学的路上经常遇见她。现在,她已经老了,笑容如菊花般绽放在冬日的阳光下。三婶听到我们的说话声,从屋里摸索出来,她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写到过三叔和三婶,他们四个孩子中有三个已经先他们而去了。现在,三叔也离开了。三婶“看”到我,眼泪就下来了。我真的找不到可以安慰老人的话语,无论我去看望她,还是为她写一些文字,表达的只是我内心的感触,她的疼痛是我和任何旁人都无法体会的。
在村庄,冬天,老人除了晒太阳,好像没什么事可做。远方的孩子虽然盼了回来,但他们似乎很忙,走亲访友,玩牌取乐,好像无暇和老人说说田里的收成和春播的计划,即使老人说起,也会被一句“让你们别做了嘛”挡了回去。老人除了烧三餐丰盛的饭菜外,只能晒晒太阳。还能做什么呢?也许,一边晒着太阳,一边计算着孩子们出行的日子吧。
这样的季节,村庄是寂静的,仿佛声音也被冻住了。有限的几只鸟也很安静,它们栖息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偶尔啼叫几声,声音嘶哑,不像春天那般欢快清脆嘹亮,与它们爪下的枯枝形成很和谐的一幅冬景图。有时,可能是安静的太久,它们便慵懒地拍棱一下翅膀,相互理一理脖颈上的羽毛,然后,又安静下来。它们是否也在想念自己那些一去不复返的孩子呢?
想起一个人独居的舅舅,虽然身体还算硬朗,但小病小痛总是不断的。人老了,疼痛为什么不跟着老去呢?它如影随形地跟着那些已经孱弱的身体,把折磨进行到底!舅舅每次见到我都很开心,而他的笑容总是刺痛我的眼睛。我忍着眼泪,一直忍着,直到笑着告别。舅舅驼背,年轻的时候就驼,现在驼得更厉害了。看着他躬着近九十度的身体目送着我离去,心里总有着这样那样莫名的伤感和痛楚。他的身边有三个子女,可每次他和我说起的都是在远方的那个孩子,说他的好,说身边孩子的种种不是。其实,我知道他只是更牵挂和想念远方的孩子而已。有一次,我去看舅舅,遇到了从远方回来的那个表弟,他坐在舅舅的床边,陪着年老的父亲。舅舅跟我说,表弟每次回来都守在他的身边,不打牌,不串门。我明白表弟是希望在有限的时间里能多陪陪自己的老父亲。因为他终归要回到自己的家中的。他也是做父亲的人了,儿子面临高考,揪心的很。舅舅还说,儿媳妇已经十三年没回来了。舅舅在说这话的时候,表弟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赶忙解释说,等儿子考上大学就回来。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借口,回家还需要理由吗?老人认为儿媳妇是自己家里的人,怎么能十几年不回家呢?他很难理解儿子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也有了自己的诸多无奈。只是很多人不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老人是不会永远守在原地等着我们的,他们的日子越来越少,而我们看他们的机会也会越来越少。也许,等我们等来了那个回家的理由的时候,回家已经失去了意义!
就像现在的我,在这新年的气氛中,在这春运的浪潮里,匆匆赶回只为了看一看也在慢慢老去的村庄;看一看未曾背叛过村庄的泥土;看一看那些陪伴我童年的树,它们依然活着,或已经死去,在这冬日的萧瑟中,它们灰色的面容让我无法判断;看一看在墙脚下晒太阳的老人,还有他们的等待和寂寞;看一看来去匆匆的年轻人,他们的光鲜和富足,还有暂时寄放在远方的辛酸和迷茫,他们飘在一座不属于自己的城市打拼,他们的根须离开泥土很久了,已经无法在泥土里汲取营养了,他们的老年是否也继续坐在墙脚下晒太阳呢?
这些隐藏在记忆深处的往事,像一只沉睡的虫子,被奔跑的车轮唤醒,从时光叶子的背面爬了出来,爬到阳光下,和我对视着。我看着它们,又像在看着自己。恍惚间,多么希望自己能变成一粒种子,重回泥土之中……
下了车,徒步向渡口走去。当我跨过那座石板桥,不禁回首望了一眼。我究竟从它的身上跨越了多少次,我已经记不清了。它站在时光的河道上多少年了,我也无从知晓。它还将继续站立多少年,我更无从知晓。
人是永远比不过一座桥的。
它像一位沉静的老者,立在水之两岸,却不因水的邀请而动摇自己的立场,年年岁岁,岿然不动,日月更替,它依然如故。它更像一位饱经风霜的纤夫,握紧手中的缰绳,固执地企图用双肩拉住时光的脚步,不肯放手。但,光阴依然如它脚趾间的流水,一去不复返了。
我收回目光,继续向渡口走去。而江对岸的村庄已经隐掩在薄薄的雾霭之中了。
那艘渡船依然烧着柴油,发出“突突”的声响,冒着浓浓的黑烟。那股黑烟随着风向,拥着浪花向远处飘散,消失,像一条巨蟒潜入江水之中。
记忆的碎片在回忆的视频上斑驳地闪过,留下一些尖锐的痛、温暖的泪,以及潜藏内心的思念,它们翻逾一座座山峰,回到最初的地方,能找回些什么呢?但无论是怎样的体验,当我的双脚一踏进这块土地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心潮澎湃。
我的村庄,我回来了。
赞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