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间录│憨憨

憨憨,没错,就是此地的方言,常用以形容一个人很傻很呆的样子。可这句“憨憨”出自一个小妖之口,直呼的对象还是捉妖世家的小公子。其中有何缘由,且听我来讲讲这苗小树和万饼条的故事。

【01】

他已经盯了我一天。

我同往常一样坐在树杈子上靠看云彩挨日子,谁知今儿就突然出现了这么个小鬼。

我看向他,他就把目光偏向别处,我收回目光,他就又看向我来。这样反复几次后,我便确定了他能看到我。

“你瞅啥?”我问。

他圆滚滚的小身子一僵,快速地扭回头去,逃命似的跑走了。

嗯?是我语气出了问题么?

然而不一会儿他又跑了回来,站在树下仰头看着我,怯怯地问:“你吃人么?”

他这一问反倒把我问蒙了:这是,要我吃他?

然而蒙只是一瞬,接着便是满心的欢喜。

我把手伸向他,笑道:“不吃白不吃。”

谁知“不吃”两字刚出口,那小鬼突然开心地笑了,一把握住我递过去的手,根本就不听我剩下的话。

我,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妖,被一个五岁的小男孩,一把从树上扯了下来,像件衣服一样,被按在水塘里洗洗涮涮。

初春乍暖还寒,我泡在解冻还没几天的水里,打着牙颤,愣是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干干净净就不会生病了。”他十分开心。

一阵冷风吹来,我觉得我已经没了半条妖命。我勉强止住牙颤,问他:“你到底是来干啥的?”

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呀”了一声,马上笨拙地整理了下衣襟,严肃又谦恭地抱拳道:“请问我可以捉你么?”

【02】

这小孩说他叫“万饼条”。

我不知道是哪对缺心眼的爹妈给孩子取的这名字,明明“万糊”更吉利。

“你说你是捉妖师?”我问他。

“嗯嗯嗯。”他拼命地点头。

我颔首赞道:“这么小就敢来捉我,勇气可嘉勇气可嘉。”

他便急急地解释道:“不是的,我叔叔说这一带就你这只妖最弱,叫我随便捉捉练练手。”

我忽觉一口闷气梗堵在心。

“那我不给捉。”

“好吧。”他叹了口气,神色怅然,“那我明天再来问问。”

以后的时日,他竟当真天天都来问我。

“我现在可以捉你了么?”

我被他搅扰得心烦,便随便找了个托辞:“现在可不行,你得等我游遍这大江南北,才可以捉我。”

他眸子里星星闪闪:“那你快点出发呀。”

我仰躺在树下,抬手在那些斑驳的树影中虚抓了一把,对他道:“你是不是没好好读书?连我真身都看不出来。”

【03】

我离不开这个地方。

打我有神识时,我的活动范围就只有这颗树和那方水塘。

一开始我很奇怪,但后来就想明白了:我应该就是这棵树幻化出的形体,只要它不挪地儿,我就甭想去别处。

万饼条听完,十分落寞地“哦”了一声,但很快又精神起来:“那等我长大了,就把它栽到一辆大马车里,这样你就可以去旁处了。”

我抬头望了望高不见顶的树,撇了撇嘴:“有些事可不是长大了就能办到的。”

但又觉得对一个小孩子说这样的话不大好,便又改口道:“你不怕我一去不回?”

“是哦。”他又是一阵落寞,低头认真思索良久,方抬头道,“那我就陪着你走好了。”

【04】

我向一只路过的鸟妖打听这万家什么名堂。

她接下我递过去的葵花子,往地上啐了一口,道:“这万家呀,就是一群笑面虎,全家都一个德行,整天一副谦谦君子样,脸上笑嘻嘻,扭头就把你送进收妖瓶。不过好在人家瞧不上咱们这些小妖,不然半天儿就能空了咱这林子。”

“哎哎哎谁跟你论咱,我可厉害着呢。”

鸟妖翻了个白眼,将最后两颗瓜子嗑完,“扑棱棱”飞走了。

我问鸟妖这些话时,万饼条已经从胖团子变成了细高个儿。

那鸟妖果真没骗我,我有幸见过几次万饼条捉妖,就跟逛园子似的,看这花开得好,心里高兴笑得也开心,恨不得赋诗一首称赞一番,然后“啪”一下,就给掐了下来。

我看得战战兢兢,他却把收妖瓶往腰上一别,跟没事人似的冲我打招呼:“苗小树,你爬那么高干嘛?快下来。”

“万饼条你有什么话在这说就行,我听得到。”

“是万炳将。”他纠正到,将衣摆掖进腰带,也开始爬起树来。

我看了看那收妖瓶,胆战心惊,又瞧了瞧四下,既无藏身之处又无防身之物,便将心一横,直接从树顶跳了下去。

谁知他伸手一拦,便将我挂在了他胳膊上。

“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弱的妖,一点重量都没有。”

他还是同小时候一样,说话半分情面都不留。

【05】

捉妖世家的万小公子,隔三岔五的来找我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妖谈人生理想,这压力谁顶得住。

失眠数日的我终有一日对他道:“你要是想收我就直接收吧,咱们老熟人了,就不用先礼后兵了吧。”

“那可不行。”他道,“你还没游遍山河湖川,我不能捉你。”

那本来就是个托辞,没想到他这么认死理,果然万家的教育有问题,教出来的小孩是个憨憨。

“你个憨憨。”

我闻此一惊,下意识地捂住头顶:难道我的腹诽变成小字儿从头上飘出来了?

“你个憨憨。”他又重复了一遍。

他说这话时,眼睛从满月变成了弦月,颊上也现出个梨涡来。

每次他梨涡一出现,这世上就会有只妖进收妖瓶。

“好好好我是憨憨。”我下意识地抱紧了树,“你刚才说了的,你现在可不能捉我,你要是想捉我,就尽快帮我把树挪个地儿。”

【06】

几番夏蝉冬雪后,那棵树当真就被挪了个地儿。

有生之年我还是头一次见这么大的风,硬生生将那棵树连根拔起,倏地抛向高处。

树飞起的那一刻,我欣喜若狂,谁知直到它从我视线中消失,我的活动范围仍是这一亩三分地儿。

我蹲在树坑边,拧着眉头,在漫天的飞沙走砾中,一粒粒嗑着瓜子,不明白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就在我将最后一把瓜子皮扔进树坑时,忽见它深处浓稠的黑暗中,有物隐现,在周遭狂风穿林时的呜咽哀号声中,它似乎也在低吟着什么,如泣如诉。

“苗小树!”

有声音划空而来,我猛地惊醒,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看痴的,已探进去半个身子,几乎要跌入其中。

我循声望去,见万炳将正分林而来,四下枝叶沙石胡乱冲撞,他周遭却平静得似秋日的深潭,衣带发丝都不曾飘动。

金光咒吧。

正想着,他已来至我身前,拽起我,将我的脸埋在他胸口,捂住了我的耳朵。

我便从一个世界的兵荒马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的温茶暖阳。

在周遭一切被隔绝前,我听到他对我说:

“苗小树,什么都不要看,不要听,不要想。”

可是万炳将,我已经看到了,也听到了。

那树坑中是方已经朽烂不堪的木箱,木箱中有具森森白骨,里面滑出了一对红翡镯子。

它们在说:“我好恨啊。”

【07】

柳绵昨儿刚丢的镯子,今儿就找到了,送过来的人还又多带了一只来。

“碰巧捡到了,就送来给你。”张昭谨将两只镯子都塞进她手中,笑道,“玉坊的师傅说它俩出自同一块翡料,本就是一对儿。”

柳绵红了脸,要将另一只镯子退还给他,谁知他已经走得没了影儿。

她看着那对儿红翡镯子,脸上的红晕越盈越满,溢到了眼中,却蓦地化作泪珠滚落下来。

柳绵是庶出,性子怯懦不讨喜,自小爹娘不疼,也未曾被人在意过。

她原本已经习惯,便不觉有何悲怜,就算这样过此一生也未尝不可。

若不是张昭谨的出现。

张家和柳家是世交,那时张昭谨暂住在柳家。

在那群姐姐妹妹莺歌燕语般的“谨哥哥”中,张昭谨偏偏就一眼看到了不善言辞的她,他那双眼睛里总是盈满温存,对她比对旁人都要好些。

这是柳绵头一次被人在意,头一次感受到被人关怀的感觉。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过往之年究竟是何等悲凉,曾经那样的日子,真是再也不想过了。

所以谁也没想到这个最是怯懦无用的小姐,会不顾旁人的冷嘲热讽,用尽一切办法嫁给了他。

出嫁那日,倒也风光,她紧张又欢喜地攥着双手,指甲陷进肉里,险些掐出血来。

他于她而言,就是划破黑暗的一道光,就是救赎,只要有他在,她便不再是孑然一身,她便是有人爱着的,旁的便都不重要了。

包括后来他第一次打她、第一次负她,她也是这样想的,接着还有第二次、第三次……

直到有一次,她的头被他重重磕在了桌角。

她在一旁看着他慌了神,看着他抱着她大哭,看着他将她的尸身挤入了一个逼仄笨重的木箱,看着木箱被埋在了后山的野草中,看着那里成了一片林子,看着又多出了一方水塘。

看着自己忘了徘徊在这里的原因。

【08】

万炳将,你早来一刻该多好,这样我便不会再想起这些过往之事。

我并不是什么妖,我不过是依托镯子而生的灵,因有执念,不肯散去。

那个我倾尽所有爱着的人,那个带给我光明的救赎者,又亲手将我送回了黑暗。

是所有的爱都会伴着伤痛么?

还是我命中注定要在黑暗中沉沦?

如果是这样,那便不该让我有片刻的光明,就不该带我去霞光之上,再狠狠地将我摔入深渊。

我好恨啊。

我好恨啊……

不,他一定是失手,不然他为何会哭得那么伤心?他是爱我的,是我不够好,对,是我不够好。

我不要再孑然一身。

我要找到他,我一定要找到他。

【09】

“他不值得你记挂这么久。

“你不用找他了,他已入阿鼻地域。

“爱不会伴着伤痛,真正爱你的人怎么会舍得伤害你。

“光明是你应得的,你不用为了拥有它而变得卑微。

“你值得被温柔以待。

“你要知道,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

“来,过来,苗小树。”

【10】

我醒来时,风已经息了,没了密枝的遮挡,阳光便肆无忌惮地倾洒进来。

我头脑昏沉,抬手揉了揉额角,却蓦地发现手臂上全是扭曲的黑线,密密麻麻拧在一起。

我忙趴在水塘边照了照,只见我脖颈和脸上,也爬满了这些黑线。

这是恶灵才有的标志。

我慌了,跃入水中,想洗掉这些东西,可怎么都洗不掉。

“虽已入春,可这水还冰着呢。”万炳将蹲在岸边,脸上又现出只梨涡,他朝我张开手,“过来,我给你暖暖。”

“你不能因我变了样子就不顾之前的话了,我可还没看遍江河湖川。”我道,虽然我觉得说这些也没用,他定然是要将我除掉的,但仍是说了下去,“我见识过你的先礼后兵,傻子才过去。”

然而我还是一头扎进了他怀中,嚎啕大哭:

“万炳将,这里太冷了,土是冷的,水是冷的,风是冷的,连阳光都是冷的,我的心要冷死了……如果旁处也都似这般冷,那我不要去游遍这世间了,你现在就带我走吧。”

我所有积压着的委屈和不甘,全都在这一刻随着眼泪翻涌出来:“我只是想要有人爱我,仅此而已啊。”

他抱住我将我拉出水面。

他的怀里很暖,让人心安。我觉得我的形体正在慢慢地消散,似雪花融化在了他怀中。

就这样消失,也挺好。

【11】

“苗小树,接下来想去哪?”

我跳了下来,指了指西方,替他拎起那两条别在肋骨上的锁链。

他又将我扶回到他肩上,笑道:“你受不了这沙砾的炙烤的,我没事。”

“你个憨憨。”我对他道,撑起衣袖挡住他头顶的阳光,“原本是我的过错,你非要往自己身上揽。”

那日我忆起过往之事后便失了心智成了恶灵,毁掉了附近的镇子,造下孽障。

原应万劫不复,但万炳将却给自己套上了消罪索,将我的灵体移入他心口,来替我消除罪障。

“罪障一消,你就不是恶灵了,没了执念,到时你便可不用在这世间徘徊了。”他对我道。

“我怎样都是要从这世上消散的,你当时直接将我除掉多好,也不用遭这罪了,皆大欢喜。”

他向西方走着,那两条铁链伶仃作响,他颊上又现出只梨涡来。

“我不欢喜。我想帮你完成心愿。”

“憨憨。”我骂了一声,不动声色地将眼泪掩去。

这次说的是我自己。

· 感谢阅读 ·

作者:螃蟹一

出品:你好妖怪工作室

传播中华志怪文化,讲述九州妖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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