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如青丝

他对她说，我一直留着你给我的一样东西。
　　
　　好像没有给过你什么啊！是什么呢？她撑一支长篙，去那青草更青处漫溯，终是，一无所获。
　　
　　他说，你来啊，你来了，不就知道了，呵呵…
　　
　　于是，她来了。
　　
　　二十年后，她来到了他生活的城市——烟台。
　　
　　于千万人之中，他一眼就认出了她。她，亦是。
　　
　　爱过的人，无论分离多么久，见了面，都会有无与伦比的熟与亲。
　　
　　他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
　　
　　他们一起去看山，看海。
　　
　　两个过去的人，在一起，说着过去。
　　
　　教室门外的那棵木芙蓉，是一个暗号，由此逆转了那时，那光，那影。
　　
　　那双借来的大码的皮鞋。那本磨破了边的泰戈尔。那个月朦胧鸟朦胧的夜晚。那丝十指初扣的甜蜜的颤栗。
　　
　　他们说那天，而不说那年。好像那些事，近在眼前。
　　
　　曾经，她以为，这只是她一个人的。紫砂壶的。记忆。
　　
　　此刻，她安然与他，交换历史、秘密及时间的信任，交换彼此生命中重要而隐匿的部分。
　　
　　小螺号，嘀嘀嘀嘀吹……
　　
　　他唱起老师曾教给他们的歌谣。
　　
　　那时候，她也爱唱，赶海的小姑娘。那时候，她是一个，没有见过大海的，小姑娘。
　　
　　现在，海就在脚下，一口口啃噬着他们的脚踝。
　　
　　他们对着绽放的浪花笑，对着暂圆的月亮，笑。
　　
　　这咸湿的温吞的烟台，多像他们的青春。那些亮晶晶的盐，是一直都在的。但他们宁愿耽溺于，这浮出水面的花，就像耽溺于，渐渐浮出水面的灵魂。
　　
　　她终于提到了那样东西。那样东西，是什么呢？
　　
　　一根头发。是夹在你写给我的那封唯一的信里的。
　　
　　他云淡风轻的一句话，于她，却是石破天惊。
　　
　　她是真的记不得了，想必，当时也是无意。可是，一根无意的头发，却被人有意地珍藏了二十多年。
　　
　　万丈红尘，一个人顶着那寂寂的时光，熬白了头发，心里始终盛放着她的一根青丝。
　　
　　还有什么比这更抒情！
　　
　　一根青丝，让所有的虚无，都被真实充盈。一根青丝，让所有的光阴，都有了隆重的交待。
　　
　　阿基米德说，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动地球。
　　
　　他只用一根青丝，就留住了他们整个的青春。
　　
　　一根青丝，就是一个伏笔。顽固地盘踞在岁月深处，只等着故人，前来照应。
　　
　　这一等，就是二十多年。甚至，可能一辈子。可能来世。
　　
　　她衔着这根青丝，轻叹了一声。
　　
　　他适时地抱了抱她，试探着，想要吻她。
　　
　　她轻轻地扭转头。我只是浪花一朵，你，有你的细水长流。
　　
　　谁的生活都经不起折腾。谁的幸福都需要人成全。
　　
　　他亦不勉强。
　　
　　这些年，他们够不着彼此的脸，早已将各自的吻，印在了够得着的任何地方。
　　
　　临别，他执意要送她礼物。
　　
　　柜台上琳琅满目，他看了玉的，又看珍珠的。
　　
　　而她，只要贝壳的。
　　
　　一块钱一串的贝壳手链。三十元一挂的贝壳风铃。
　　
　　他说，太贱了。
　　
　　她笑了笑，最贱的，就是最真的。
　　
　　此时，有清风拂过，明月朗照，它们都真实地发出，会心的微笑。
　　
　　涨潮了，一排排的巨浪，卷过来。
　　
　　在听潮的刹那，他们的心里，都开着一朵洁白的浪花。清宁。淡薄。黯然。
　　
　　至始至终，他们都没有说出那个字。
　　
　　那个字，是长长的，青青的。在远远的故乡的芬芳里，真实地和他们的青春，缠绵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