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月明乌镇桥边夜，梦里犹呼起看山

作者 林妍娉，笔名 清韵荷香，江浙水乡女子，现居鹏城。喜好读书、玩月、赏荷、品茗、听雨、抚琴，尝一人行走山水，梦驻江南。

【闲梦江南何须归】

楔子、初会江南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是在哪一世的前缘过往，我在江南的渡口看燕穿柳带、雁字成行。杏花烟雨打湿了我的忧伤，那哒哒的马蹄惊醒了一段未了的尘缘，只有等在季节里的容颜不曾老去。而那个绾着长发的自己，早已遗漏在了云水凄迷的江南巷陌。

江南，是轻纱漫绕西子湖，是十里香艳秦淮河，是春风十里扬州路，是苏家园里梦初秋。

江南，是一幅湿漉漉的水墨画卷，在乌篷摇橹的嗳乃声里慢慢展开。那个灵秀的红颜，腰肢袅娜，素手纤纤，在烟雨迷蒙的粉黛里长袖曼舒，宛转飘摇的年华，舞尽岁月的流光。悠悠千年，桃叶渡的江花烟柳依旧在风中婀娜，只是渡头早已不见了我的红妆。

秋风初起，寒蝉幽鸣，我裁剪几朵记忆缝制行囊，再回江南，溯源前世那一帘翰墨的时光。

一、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都说自古逢秋悲寂寥，然红蕖落尽荷叶犹盛，轻寒正是可人天。

漫步在西湖柳岸，吴侬软语的轻歌曼绕，风细细、声糯糯，西湖歌舞几时休。有铿锵的岳王气壮河山，有妩媚的苏柳慕才而生，无数的故事在这里传诵，无数的传说在这里上演。

造访西湖的这日，正是烟雨蒙蒙的天气。山色新翠柳丝绒，一盏新茶醉秋风。石泉龙井在青花瓷碗里盘亘了千年的风骨。

远山如黛淡扫眉，碧水盈盈碎萍秋。云烟浸染的西子湖彷如王摩诘笔下的水墨轻染，在秋的韵致里一点一点氤氲开来。

杨柳丝丝拂银塘，枝枝叶叶诉离情，我的秀发如丝如瀑，和那一溪烟柳的绵长，却怎么系不住你飘然远去的兰舟。只怪小楼昨夜东风恶，胭脂空对菱花冷，青骢马的蹄痕仍暖，我留下的花香早在风烟里冰冻成霜，望不见西泠青青的松柏，只有思念还在水波潋滟里疯长。油壁香车不再逢，一抔黄土永埋香。慕才亭上情无限，不见当年负心郎。

楼外楼里那个青衫俊逸的身影必是苏子，宦海沉浮苦争渡，可怜了胸怀天下的抱负。在苏东坡最失意的年月里，是西湖的山水抚慰了一颗落寞的心。在西湖徘徊的苏轼挥洒风流，沉溺在湖光山色的绝代风华，还有琴操的天籁之音在画舫间飘渺缠绵。

他们对诗填词，琴曲悠扬，奈何世事升沉梦一场，几句诗词的笑侃竟让琴操了断情缘，长伴青灯古佛旁。玲珑山的秋鸿哀鸣，唤不回无痕的春梦，那草长莺飞里忧伤的一瞥，只剩得两鬓尽苍苍，徒留一曲宛转的琴音，低徊在苏堤的无边风月里。

我在湖畔打捞陈年的心事，断桥上寻不见白衣翩跹的许郎。还记得那个三月天，西湖景色如画，春雨似酒柳如烟，因了你我前世的一眼缠绵，赶赴今生一场千年等一回的誓约。

你在耳边说爱我不悔、情深不变，如今剩我一人断肠雷峰塔。断桥情断、清波缘浅，原指望夫妻白首共百年，谁承想红烛流泪手难牵。是恩公，是相公？是雨水，是泪痕？是怪泪眼问天天不语，还是恨好梦易醒转眼成云烟。

孤山自是不孤独的。那占尽风情的山园小梅，疏影暗香、水月迷离，摇落众芳骨自香。碧涧随波的红叶，青林点缀的白云。还有碧波环绕，花木繁茂，亭台楼阁别致了孤山的蓬莱水宫。

都说你梅妻鹤子终身不娶，孤傲清冷得一如寒夜的白梅。谁又参得透那枚生死相随的玉簪，锁住了多少无奈的别离和温暖的思恋。是什么样的女子让和靖先生甘愿淡泊于青山绿水间，以一生的爱来怀念？

我不敢独上孤山，怕被这只为一人长相忆的深情撞个满怀。百岁匆匆过，如今吴越山青依旧，转世轮回的宿命里，我看见你不惹清愁，不带遗恨，在时光的渡口守候那一眼相对泪盈，在柴米油盐的平淡里结一段罗带同心的柳暗花明。

公元326年，那个叫做慧理的僧人建了这所“仙灵所隐”的庙宇。从魏晋的香火漫天到五代的蒲团听禅，从唐宋的浮华诗篇到明清的巍巍江山，无论普渡慈航的大雄宝殿，抑或神采飞扬的四大天王，芸芸众生的我们注定了要被这庄严的禅意召唤。

栖居在莲花峰三生石畔的灵魂，静静地听葳蕤的参天古木把《圆觉经》念诵千遍：“一切众生，从无始际，由有种种恩爱贪欲，故有轮回。”

佛法无边，梵音清远，檐角的铃声在菩提间悠然。我不是归人，只是红尘巷陌里的过客，等待在时光的彼岸，沉睡在薄秋的莲台，隔着泛黄的经卷触摸你在光阴里留下的温暖。

这杨柳依依的帮岸，见证了多少步履匆匆的似水年华，收藏了多少花事未了的繁华旧梦。清风徐徐，拂过明明灭灭的往事，洗涤着悠悠流逝的时光。谁是谁的导演，把千百年的传说剪影成岁月的朱砂，把恍惚的年华装进藕花深处的舴艋随风流淌。

这一剪清秋的晚风，带过斜阳又带蝉，净慈寺飘渺而空远的钟声，回荡在桂香氤氲的石径。白玉杯盛满了桂花酿，漫天花雨落尽谁的千年愁肠，一塘寂寞的残荷又如何书写风流潇洒的文章。

当年折下的柳枝，留不住你山长水远的梦想，而今掌心这枚随风撞入怀的柳叶，可否为我留一番萧索的想念？

我擎着酒杯在柳带摇风的光影里泪湿霓裳。

二、月明乌镇桥边夜，梦里犹呼起看山

乌镇，是出淤泥而不染尘的水莲，在竹篙悠缓的撩拨中醒来，在清晨薄薄的雾气里旖旎。

你是千里迢迢的赶来，或者是风尘仆仆的路过，当你举眉邂逅这一片山水，就再也不舍得离开。从这天起，你一心一意地编织水边的生活，水边的小镇在江南韵致里生长。

古镇人家的日子就是青翰往来的兰舟，流水铺展成宣纸，小船在墨色的笔端行云般书写着春夏秋冬的演变。石阶从水上升起，一砖一石，一山一水，在沧海桑田的岁月里勾画风花雪月的人间。

小船带着我在水乡逶迤，数不清的是各式各样的桥。逢源桥、应家桥、太平桥、仁济桥……寒树烟中六朝旧地，夕阳帆外几点远山，桥里的桥，山外的山，多少缘分在桥上相遇又错过，多少眼神在桥上留影成风光。

锣鼓喧天的戏台上，是谁粉墨登场唤醒了人间春梦，是谁演绎宫商唤来了天上神仙，又是谁把岁月中的苍茫吟唱成曲文里的词章。戏台上的花旦明媚多情，俏生生地描摹着“人约黄昏后”的百折柔肠，胭脂泪滴落在风中隽永成时光的朱砂。

绿杨深浅的小巷，遮不住三白酒坊的陈酿。原汁原味的三白酒，纯粹一如这原汁原味的古老街巷，墨兰色的酒旗在风里浮动着酒香，泛黄的书柬长醉在素白色的清洌，将远行的归人默默守望。

还是坐下来吃一碗茶吧，几朵清雅的白菊在依水的茶馆里熬煮经年的芬芳。潇潇风雨也未曾揉损你雪清玉瘦的模样，一壶山水露湿秋香，缓缓绽开的芳姿熏透了风月的水淡天长。人间又重阳。

我在朱家厅的庭院深深里忘了清风明月的忧伤，穿过幽静的肇庆堂，似乎能听见龙凤镯的环佩丁当，五子登科的荣耀，麒麟送子的吉祥，还有当年熙来攘往的盛况。

推开小楼的轩窗，“风清云静”的楹联镌刻在二门的墙上，精致的石纹雕刻把平常的日子装饰上淡淡的花香。

那娇羞的新嫁娘低眉顺眼的颦笑，那威严的老太爷在团圆桌旁含饴弄孙的笑声朗朗，铜绿的门环把老去的年华叩响，流逝的岁月在青黑的瓦当下施粉上妆。这高高的房梁就是最华丽的日记本，木质的雕花书就了从前的故事，和故事里的喜乐哀伤。

去昭明书院的路上，我的心早已回到了公园503年的南梁。那个聪慧的昭明太子萧统，曾在此设馆读书。那才华飘逸瘦了腰围的尚书郎，你没有把太子推上帝王的宝座，却培养了一代文豪在《昭明文选》里千古流芳。

宋齐梁陈的变迁在历史的书卷中沉睡，“六朝遗胜”的牌坊独立在阳光下的古镇，任鬓角的白发长成睿智的光亮。

秋意微凉，月桂金黄。这样的古镇是连做梦都蘸着一坛甜香，房前屋后的画梁都忍不住闭上眼睛呼吸，忍不住在秋风里随着月桂翩跹歌唱。

黑白光影里，娉婷的罗裙穿过长长的回廊，阳光透过木纹的窗棂，在斑驳的粉墙和青苔的桥墩上拾捡故事里的芬芳。陈年的气息从老旧的门缝里跌落在苍凉的古巷，微凉的时光把那一段前尘往事，浸染成细腻典雅的蓝花布，印上江南女子地老天荒的爱情，晾晒成某种刻骨铭心的力量。

掬着缘起缘灭的念想，走过沉落在柔波里的四季花香。袅袅的青丝、清水的目光迷醉了多少烟雨装帧的诗行。小桥流水精致而温婉，青黛瓦当厚实而质朴，把岁月的重量在阳光下细细称量。

乌镇，是穿着蓝花布的女孩儿，面若桃花，眼如星辰，两道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地看着你。你和她说话，红霞便飞上她的脸颊，她羞怯地转身跑开，两条乌油油的大辫子在身后如蝶轻扬。

乌镇，是裹着旗袍的女子，莲花一般的容颜，芙蓉一样的眉眼，她撑着油纸伞走过水乡的粉墙。轻步暗移蝉鬓动，亭亭似月，燕婉如春，丁香花的娇妍妩媚了谁家的窗棂，盛开在青幽的石板巷。

三、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乌衣巷口的斜阳轻吻着朱雀桥边的野草，桃叶渡的歌谣还在诗酒篇章里唱响，六朝兴废的往事悠悠早已沉淀在秦淮河的柔波里，只有渔翁樵夫偶尔还记得明月楼头的红袖。

秦淮，是建康的秦淮，是王羲之选婿东床的秦淮，是谢道韫柳絮拟雪的秦淮，是冯梦龙书里的秦淮，是吴敬梓笔下的秦淮，是随园老人梦留小仓山的秦淮……故事和风景总是相得益彰，有了故事的起承转合，才有了风景的风花雪月。年华似水，风景容颜依旧，故事却老成了剪不断理还乱的沧海桑田。

我来到乌衣巷的时候，正好站在刘梦得的诗句里。巷子口的斜阳一瓣一瓣地数着落花，燕来燕往，穿梭在平常人家的檐梁。那风雅翩翩的乌衣郎，早已远去在流光的折痕里，醉了千年的时光。

夫子庙的“之乎者也”，王羲之的“曲水流觞”，《广陵散》慷慨激昂的琴曲，还在嵇康的芭蕉窗下悠扬那个时代的风雅。我们在诗词歌赋的弹唱里领略秦淮河的繁花似锦，在线装书的字里行间感受夫子庙的雕栏石坊。

文德桥的一边是贡院的谦谦君子，另一边是红粉的娟娟佳人。夫子说：君子不过桥，过桥非君子。一带妆楼临水盖，家家粉影照婵娟。贡生们一手聚着“三更灯火五更鸡，八月杏花二月桂”的书生意气，一心念着“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的红袖添香，文德桥在秦淮水洗凝脂滑的岁月里，承载了多少千古不变的情怀和梦想。

站在桨声灯影的秦淮河，不得不想起秦淮八艳的风流潇洒和侠骨柔肠。无论倾国名姬陈圆圆、艳艳风尘董小宛、长斋绣佛卞玉京、灵秀多才马湘兰，还是顾眉生和寇白门，这一个个香艳的名字在我们的心底被柔声的呼唤。

李香君从媚香楼的香阁款款而来。她温柔纤小的身姿，俏丽多情的眉眼，宛转娇羞的体貌，能歌善舞，诗画皆精。风舒水袖如有情，呖呖莺声雨霖铃。侯方域一见倾心，再见深情，与湘君在媚香楼的水阁共谐连理。清兵入关南下，侯李二人为了光复大明的江山，在时局的更迭里被迫分散。

那“勿事异族”的誓言悲壮了桃花扇的鲜血，栖霞山的红叶至今仍在风里翩跹。

那“桃花得气美人中”的柳如是，不仅艳过六朝，情深班蔡，而且长袖善舞通音律，铁腕银钩书画妙。这样的绝代佳人，娇娇俏俏，却在亡国的时候为国守志，坚贞不屈，她坚定地劝说夫君钱谦益一同殉国，七尺的男儿也不敌这风尘芊芊女子的勇气和情怀。

时光在眼前流淌，露华零落，小阑谁人倚？绛云楼的雕梁去何处寻找当年的妩媚娇娘。

白骨青灰长艾萧，桃花扇底送南朝。不因重做兴亡梦，儿女浓情何处消？

秦淮河的琴棋书画和金戈铁马，才子佳人和国家兴亡，唱和了一个朝代的绝响。

“一江奔海万千里，两记呼楼六百年”，朱皇帝和大明开国文臣之首的宋濂都曾为阅江楼赋文以记之。

风日清美的时候去登楼揽胜，碧瓦朱楹、檐牙挂月、丹阁拨霄。角楼的铜铃像老人的目光，沉稳而苍茫，风过铃响，厚重的当当声带着一种年代的思想，在六百年山水间回荡。

追思远望，但见金陵城大江东去之浩渺，碧波滔滔之雄壮，恍惚间，三宝太监的船队浩浩汤汤，把我华夏的威名在世界传扬。

金陵的深深庭院，秦淮的笙歌画舫；吴宫的铸铜作坊，胭脂井里的娇娘；瞻园里奇峰掩映的水榭回廊，流水缠绕的四季花香；玄武湖的烟霞翠柳馨风晚唱，西堤的秋月和那古塔的斜阳；还有莫愁烟雨迷醉了的横塘……

这是“玉树歌残王气终”的金陵，这是“英雄一去豪华尽”的故都。我忘不了你青春的容颜、娇美的身姿，更忘不了的是曾经锥心的痛楚和难以名状的苦难。燕子矶上帝王将相的墨宝，怎比得过那残忍疯狂的屠杀！

是汉中门，是宝塔桥，是放生寺，是慈幼院……从句容到汤山，这被血洗的古城上演着一场惨绝人寰的劫难。哀鸣的风和仇恨的雨，像一把利刃刺在历史的胸膛，这无法计算的哀伤，这三十万冤魂的血债，在史册上沉甸甸的不敢掂量。

我的江南呵，伤痕累累。我的江南呵，血泪斑斑。

中华儿女的肌肤会流血，风骨却是钢铁铸就的坚强。我们的意志吹开了江南的绿柳桃红，我们的信念明媚了江南的山明水秀。

我的江南又在桨声灯影里沉醉，我的江南还是那个侠骨柔情的儿郎。

尾声、能不忆江南

我的故乡在江南，高高的粉墙、婆娑的柳丝、盈盈的眼波、颦颦的眉峰，最是一副倾国倾城的模样。

江南，是四百八十庙宇的袅袅香火，还是二十四桥的一轮月明；是谢娘桥的箫声凝噎，还是杨柳岸的水袖轻舞；是西冷慕才苏小魂，还是沈园东风黄昏雨。

江南，是林和靖的吴越山青，罗带同心；是苏东坡的风细柳斜，诗酒年华。江南，是唐伯虎的横塘渡口桃花坞；是李后主的昨夜梦魂花月春风；江南，是温飞卿的千帆过尽水悠悠，肠断白频洲；是晏小山的梦入江南烟水路，欲尽此情书尺素。

古往今来多少的诗客描绘江南的风光，殊不知，江南的侠骨柔肠本就是一篇绝世的文章。

江南，她是个一袭软烟罗，独倚芭蕉窗，眉颦冷秋清风寒，香愁点点湿罗衫，轻捻彩线绣鸳鸯的玲珑女子。

江南，他是个面若中秋月，行如杨柳风，俊逸清丽眉如墨，风度翩翩目似星，檀郎出道果盈车的白衣公子。

江南，是我的千年一梦，被油璧车吱吱嘎嘎的车辙惊醒，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思，是没有完结篇的故事。

江南是我，我是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