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尽贪官庸吏,两年统一帝国,功高曹操,祸比董卓的一代枭雄
北魏太原王、大丞相、天柱大将军尔朱荣(493~530),既是惊才绝世却天不假年的一代枭雄,亦是行事暴虐杀人如草的乱世屠夫。他的名字,因一场对朝官士人的空前屠杀,而在史书中留下千秋骂名。
尔朱荣本为秀容部契胡贵族,生得肤色洁白、容貌秀美,自幼便明决善断,娶北魏宗室女为妻。他趁北魏帝国天下纷乱、民变四起时扩充势力,成为一镇诸侯。得知胡太后毒杀孝明帝后,尔朱荣拥立长广王元子攸,攻克洛阳,杀胡太后与后废帝,发动“河阴之变”大杀百官宗室二千人,得以执掌大权,坐镇晋阳,遥控朝政。
之后他在邺城之战以精骑七千收降葛荣叛军三十万,又在洛阳之战借嵩水暴涨全歼梁将陈庆之部,击杀南朝支持的北海王元颢,遣将攻灭邢杲,翦韩楼,万俟丑奴等势力,统一北方。魏帝元子攸不甘为傀儡,于宫中设伏手刃尔朱荣。时人以为“功高孟德,祸比董卓”。
北魏太原王、天柱大将军:尔朱荣
尔朱荣的军事才能,在南北朝时期可跻身最顶级之列:
战役指挥和战略庙算全胜不败,短短两年时间连续「擒葛荣,诛元颢,戮邢杲,翦韩楼,万俟丑奴、萧宝夤」,将分崩离析的北魏帝国重新短暂统一。
战术层面上,尔朱荣也只在洛阳之役受挫于萧梁名将陈庆之,但尔朱荣是役为一军主帅,对等敌手是南朝扶植的伪帝元颢,陈庆之只是前线指挥官,战术上的出色难挽大局。
尔朱荣受阻于陈庆之后,很快改变策略,结筏夜渡,袭击元颢主力,击破十万敌军,令元颢仅剩数百骑仓皇而逃,陈庆之闻讯结阵东撤,亦被其追击不舍,因山洪高涨而全军覆没。最后的战争胜利者仍属于尔朱荣。
南梁名将、永兴侯:陈庆之
同时,尔朱荣政治上也并非无能之辈,气度和用人颇有可取之处。他的部属宇文泰、高欢、杨忠、李虎,许多年后分别被北周、北齐、隋、唐四个正统王朝追封为帝。四朝帝王尽出一军账下,可算史上一段少有逸话。
“河阴之变”大杀早已腐朽的北魏皇族和高门士族官僚,反而令其大得诸军将士之心,势力达到鼎盛,绝非传统史书抨击的那般不智; 甚至之后的“邺城收兵”如此顺利,和“河阴之变”关系同样甚大。
孝文帝元宏汉化改革(即所谓“太和改制”)最大的负作用,就是直接照搬了已经腐朽的士族门阀制,同时,官分清浊,重文轻武,名列兵户武人行列,就意味着一生甚至子子孙孙只能沉沦下僚,绝无冠冕之望。在旧都平城的原直属禁军,沦为戍边边军,政治地位和经济待遇更急剧下降。
是以六镇边军才会由葛荣这些镇将带领起兵造反,他们代表的,就是被排挤被损害之武人和下层士卒的愤怒呼声,声讨的正是那些将帝国原支柱军队当做野狗一样抛弃的北魏皇族和鲜卑贵族们。
【自非得罪当世,莫肯与之为伍。征、镇驱使,但为虞侯、白直;一生推迁,不过军主。然其往世房分,留居京者,得上品通官;在镇者,便为清途所隔。或投彼有北,以御魑魅,多复逃胡乡。乃峻边兵之格,镇人浮游在外,皆听流兵捉之。于是少年不得从师,长者不得游宦,独为匪人,言者流涕。】——《魏书·广阳王元深传》论六镇疏。
【籍贯兵伍,对隔宦流,处世无入朝之期,在生绝冠冕之望。】——《魏书·阉官列传》引御史中尉王显奏言。
即使是新都洛阳的中枢禁军将士,同样对门阀高门垄断朝官、自身前途待遇低下不满犹甚。甚至一度爆发了羽林虎贲上千人,攻打政府公门,焚烧官员宅邸,把政府高官殴打烧死的大骚乱,而朝廷不敢追究。史称「上下离心,文武解体,所在乱逆,土崩鱼烂」。
【第二子仲瑀上封事,求铨别选格,排抑武人,不使预在清品。由是众口喧喧,谤讟盈路,立榜大巷,克期会集,屠害其家。神龟二年二月,羽林虎贲几将千人,相率至尚书省诟骂,求其长子尚书郎始均,不获,以瓦石击打公门。上下畏惧,莫敢讨抑。遂便持火,虏掠道中薪蒿,以杖石为兵器,直造其第,曳彝堂下,捶辱极意,唱呼嗷嗷,焚其屋宇。始均、仲瑀当时逾北垣而走。始均回救其父,拜伏群小,以请父命。羽林等就加殴击,生投之于烟火之中。及得尸骸,不复可识,唯以髻中小钗为验。仲瑀伤重走免。彝仅有余命,沙门寺与其比邻,舆致于寺。远近闻见,莫不惋骇。彝遂卒,时年五十九。官为收掩羽林凶强者八人斩之,不能穷诛群竖,即为大赦,以安众心。】——《魏书·张彝传》
作为北镇武人首领的尔朱荣入洛后,正和京城禁军势力相结合,在武卫将军费穆等人建议下,顺应麾下北镇将士的呼声,达成了清理朝堂、“大行诛罚”的一致意见。
而刚刚被尔朱荣拥立的魏帝元子攸,大约认为尔朱荣只是遵循帝国过往惯例,在政变后诛除胡太后一党朝官,好顺利掌控朝政,对此亦持默认态度。
他们的如意算盘,是尔朱军入京只有万人,迟早必将北返。将尔朱荣当做一把任他们诛除异己的刀。
【穆潜说荣曰:‘公士马不出万人,今长驱向洛,前无横陈者,正以推奉主上,顺民心故耳。既无战胜之威,群情素不厌伏。今以京师之众,百官之盛,一知公之虚实,必有轻侮之心。若不大行诛罚,更树亲党,公还北之日,恐不得度太行而内难作矣。’荣心然之。于是遂有河阴之事。】——《魏书·费穆传》
而尔朱荣的胃口显然远比他们想象得更大,一方面和元子攸、费穆等虚以委蛇,让他们误以为这只是一次有限度的党同伐异、除旧更新行动,不遗余力提供各种便利;
而真正计划却是假祭天之名云集百官,快刀斩乱麻将整个朝堂彻底清洗,从而一举解除自孝文帝太和改制以来,帝国积郁的众多积弊;
进而利用杀戮上千公卿的性命立威,恫吓帝国上下,一举实现改朝换代,达成既成事实后,再以中枢名义压镇四方,掌控整个帝国,成为名至实归的新朝皇帝。
——不得不说,这是个既大胆又果决的计划,就和数百年后的玄武门之变一样,同样是一个天才将领将兵法用到了政争上。
他特别关照、不必前去参与祭天的江阳王元继、仆射元顺、散骑常侍山伟、吏部郎中辛雄等官员,或系他从前故旧、或系曾经立场站在武人一边,正是他预谋在新朝重用之人,毕竟朝堂上也需要一些文官点缀。
河阴之变当日,尔朱荣先杀胡太后和废帝,再突然宣布丞相、高阳王元雍谋反,便将一众北魏王公尽数诛杀;然后对铁骑环绕下的众公卿宣布:「天下大乱,先帝卒崩,皆是你们这些贪虐之辈,无能误国所致。杀!杀!杀!」,然后事态就开始按尔朱荣自己的计划进行了,那些新帝元子攸的党羽,如他的表兄弟黄门郎王遵业、著作佐郎王延业兄弟,之前与他暗通的光禄少卿郑季明,开门迎驾的河内太守李遐等,皆一同被杀。
而另一方面,尔朱荣又特遣兵士,闯入行宫,囚禁元子攸,杀掉他的兄长彭城王元劭和弟弟霸城王元子正。此时突遭剧变,从踌躇满志的新帝沦为阶下囚的元子攸,心情可想而知。
然后大群兵士在尔朱荣授意下,围住了后到的朝官百余人,强令他们立刻草拟让魏帝禅位给尔朱荣的禅文,便可活命。屠刀逼迫之下,御史赵元则做此禅文。见目标达成,屠杀到此为止,剩余朝士得以苟活。尔朱荣遂令众将士高呼:「元氏既灭,尔朱氏兴!元氏既灭,尔朱氏兴!」
元子攸听闻,绝望之下,遣人转告尔朱荣,玺运已移,天命有在,自己愿意退位让贤,尔朱荣可立刻即位。当然他亦心存侥幸表示,如尔朱荣仍愿“存魏社稷”,便可另请高明云云,以示要挟。
【朝士既集,列骑围绕,责天下丧乱,明帝卒崩之由,云皆缘此等贪虐,不相匡弼所致。因纵兵乱害,王公卿士皆敛手就戮,死者千三百余人。皇弟、皇兄并亦见害,灵太后、少主其日暴崩。】——《魏书·尔朱荣传》
【又命二三十人拔刀走行宫。庄帝及彭城王、霸城王俱出帐。荣先遣并州人郭罗察共西部高车叱列杀鬼在帝左右,相与为应。及见事起,假言防卫,抱帝入帐,余人即害彭城、霸城二王。乃令四五十人迁帝于河桥。】
【时又有朝士百余人后至,仍于堤东被围。遂临以白刃,唱云:‘能为禅文者出,当原其命。’时有陇西李神俊、顿丘李谐、太原温子升并当世辞人,皆在围中,耻是从命,俯伏不应。有御史赵元则者,恐不免死,出作禅文。荣令人诫军士,言元氏既灭,尔朱氏兴。】——《北史·尔朱荣传》
【帝忧愤无计,乃令人喻旨于荣曰:‘帝王迭袭,盛衰无常,既属屯运,四方瓦解。将军仗义而起,前无横陈,此乃天意,非人力也。我本相投,规存性命,帝王重位,岂敢妄希?直是将军见逼,权顺所请耳。今玺运已移,天命有在,宜时即尊号。将军必若推而不居,存魏社稷,亦任更择亲贤,共相辅戴。】——《魏书·尔朱荣传》
尔朱荣遂遵照北魏王朝一贯传统,铸金人为己像,以示自己天命所归,岂料阴差阳错,连续四次不成。他亲信的卜师刘灵助,便言此事有违天命。麾下重将高欢、贺拔岳、亲信司马子如等见此良机,纷纷出言力劝不可,而他另一亲信慕容绍宗甚至连屠戮朝士都不赞同。
尔朱荣部将,前将军贺拔岳:
显然让尔朱荣如此轻易得到一个新帝国,亦绝不符合这些乱世枭雄自身的抱负和野心。值此决断的关键时刻,体力心力耗损透支严重,不免精神恍惚的尔朱荣,终在天意昭示、众将劝阻下退缩了。毕竟若要强行称帝,就意味着还要和期盼他事后北还晋阳的洛阳禁军再火并一场,可此时却连自己军中诸将都不齐心,这个赌博风险太大。
【荣既有异图,遂铸金为己像,数四不成。时幽州人刘灵助善卜占,为荣所信,言天时人事必不可尔。荣亦精神恍惚,不自支持,久而方悟,遂便愧悔。于是献武王、荣外兵参军司马子如等切谏,陈不可之理。】——《魏书·尔朱荣传》
【至河阴,荣既杀朝士,因欲称帝,疑未能决。岳乃从容致谏,荣寻亦自悟,乃尊立孝庄。】——《北史·贺拔岳传》
此时已达到了尔朱荣的基本目标:帝国中枢大权尽掌,朝堂之中从此再无掣肘,元子攸实力大损,也更加易于掌控为傀儡。
在人世间最大诱惑、皇位似乎唾手可得前,能果断根据形势暂时退让,选择扎实经营自身实力,足见尔朱荣绝非急于求成的莽撞之人。
同时,“河阴之变”的另一个极有利效果,也在日后的征讨河北叛乱中得以彰显。自称齐王的葛荣军,原是造反的原帝国六镇边军主力,领导层大都是前镇将出身,论其战力绝非寻常变民军可比。
尔朱荣屠戮朝官的过程当然残酷激烈,却恰恰表明了自己和六镇军士本是一心,堪称史上极血腥的一份投名状。
表面打着北魏正统政权旗号的尔朱军,和起兵自立为王的葛荣军之争,从此就从你死我活不可调和的阶级矛盾,变成了边镇武人内部矛盾。所以尔朱荣派遣高欢潜入葛荣军,轻易便得到了猛将高敖曹在内的七员大将和万余精兵愿为内应。
尔朱荣部将,铜鞮伯高欢:(后为北齐神武帝)
因此在两军对决的邺城之战,尔朱荣仅以七千精骑,便大破并收降葛荣部三十万叛军,一战而定河北。这样的战争奇迹,既是其独步当时的军事天才所致,一人双马、百骑为队扬尘鼓噪以张声势;亲身陷阵骑兵凿穿,表里合击;易刀以棒禁止斩级为功更是因地制宜、别出心裁的创举;
亦是他过人的权谋能力写照,和走一步算三步的远大政治目光之彰显。
【及尔朱荣击葛荣,令神武喻下贼别称王者七人。】——《北齐书·神武帝纪》
【尔朱荣潜军山谷,为奇兵,分督将已上三人为一处,处有数百骑,令所在扬尘鼓噪,使贼不测多少。又以人马逼战,刀不如棒,勒军士赍袖棒一枚,置于马侧,至战时虑废腾逐,不听斩级,以棒棒之而已。分命壮勇所向冲突,号令严明,战士同奋。尔朱荣身自陷陈,出于贼后,表里合击,大破之。于陈擒葛荣,馀众悉降。以贼徒既众,若即分割,恐其疑惧,或更结聚,乃下令各从所乐,亲属相随,任所居止。于是群情大喜,登即四散,数十万众一朝散尽。待出百里之外,乃始分道押领,随便安置,咸得其宜。擢其渠帅,量才授任,新附者咸安,时人服其处分机速。以槛车送葛荣赴洛,冀、定、沧、瀛、殷五州皆平。】——《资治通鉴·卷一百五十二》
尔朱荣能尽收降卒,而历史上名将如白起项羽不能,只能一坑了之;当然并非因为他的个人魅力或得军心之手段胜过白起项羽;而正是内战与国战的性质截然不同,也是他在当时严峻政治矛盾中选边站队,不留后路的决然态度,所得到的应有回报。
其实尔朱荣功败垂成的遗憾,也恰恰正在于精明人偏偏遇上了莽撞对手,他那女婿皇帝元子攸的心态,一如汲汲于如何谋杀曹操的汉献帝刘协。
魏孝庄帝元子攸:
曹操并不是两汉诸多大将军那种暂摄君权的权臣,可以被少帝+宦官联手搞场阴谋就干掉;而是自己打基业的军阀或说诸侯,曹操的属下诸将是军阀的僚属,并非朝中大臣;天子名号对诸曹诸夏侯们没任何用处。这就注定了刘协即使能侥天之幸杀了曹操,马上也必然是死路一条。
而元子攸的境遇甚至远不如刘协,他自己本就是一个勾结军阀、杀戮同宗、阴谋夺位的乱臣贼子。“河阴之变”大杀朝官后,幸存朝臣士人和帝国尚存的忠臣志士,在将尔朱荣憎恨到极致的同时,当然也会恨屋及乌,去恨完全是尔朱荣扶立的元子攸。
汉少帝刘辨死后,刘协便是汉灵帝唯一在世血脉,正统性任何人都无法否认。而帝国境内类似元子攸这样的元姓宗室尚有不少,当然也根本扛不起号召忠臣义士、匡扶北魏社稷的大旗。
当北海王元颢依靠梁兵打进洛阳时,竟然是百官出迎,众人拥戴,元子攸只得仓皇出逃,恳请尔朱荣出兵相助。他的后宫和侍卫被元颢全盘接收。足见很多朝官宁可暂时屈从于对峙了几百年的南朝,也要赶走尔朱大魔王和与其狼狈为奸的伪帝元子攸。
元颢最后倒台,一方面是自己政务人事一团糟,骄怠不恤国事,日夜纵酒,令朝野大失所望;最关键当然还是不敌尔朱荣的南下大军。
所以元子攸这个皇帝,完全是靠尔朱荣武装护送他回洛阳复位的,统治时间尚短,政治号召力严重不足,其所谓统合帝国的大义名分,完全建立在尔朱氏的兵锋之上。杀掉与他结盟的尔朱荣,同样也严重损害了帝国中枢仅剩的统治基础,根本不可能因此便得到万众归心。
元子攸只看到了尔朱氏的势力根基尚浅,远未统合成一个巩固政权,足以建立一个崭新王朝;因此甚至连一支可以抵抗尔朱氏势力反扑的可靠武力都没有掌握,便急着掀桌子决死一搏,却不明白尔朱荣属下那些乱世豪杰,或许不会对尔朱氏死忠,又怎可能反而真心忠于旧势力代表的北魏天子?
——旧帝国必须崩溃,新英雄才可出头。
元子攸豪言“宁为高贵乡公死,不为常道乡公生”,殊不知南北朝多少人畜无害、小心谨慎的傀儡帝王与皇族,苦苦欲求刘协、曹奂待遇而不可得?
这飞蛾扑火的一举,于私是报了杀兄戮弟的大仇,足堪称道;于国则其实根本无力挽救注定要灭亡的王朝,不过是换一个或几个新的野心家粉墨登场罢了。
尔朱荣得知元子攸儿子、自己外孙出世时,喜不自胜因而忽视危险,竟致丧命,亦是他纵情至性的一面写照。其实对元子攸这个政敌、伙伴兼女婿,他不屑之、鄙夷之、打击之,有些时候却也不免视之为亲人。
尔朱荣一生未染汉俗,终日驰射为乐,每次他和元子攸共处,总是大张宴席,将皇后女儿并王妃公主欢宴一堂,看到女婿皇帝射中箭靶,自己便在一旁边舞边歌,随行将士也跟着盘旋作舞。酒酣之余,他便盘腿在地,大唱胡歌《树梨普梨》,又让临淮王元彧跳敕勒舞为伴。日暮宴归,又和左右亲信挽手结臂,大唱胡曲《回波乐》而还。
也正因他是这样的真性情,所以虽然性子严苛,喜怒无常,军法甚厉,直属他的数千契胡将士却与他感情深挚,誓死效忠,并在他遇害后为他以寡击众,强攻坚城,面对帝王许下的高官厚禄毫无妥协,甚至为他的早逝临城大哭。
然而这些亲密示好的举动,在那些汉化已深、遵循衣冠礼乐的皇帝和宗室们看来,想必不过是跋扈无礼的野蛮人之举,一边内心厌恶极深,一边为形势所迫又不得不屈从罢了。
元子攸在这样的共处中非但感觉不到什么温情善意,只会觉得是这个野蛮人头子对自己一次次的凌辱。
虽然两人的根本矛盾是皇位之争,注定不可调和,但仅仅合作两年便以火并到同归于尽而告终,确实相当大程度是文化背景泾渭分明、习性喜好水火不容,努力想调和关系却永远适得其反所致了。
【荣虽威名大振,而举止轻脱,止以驰射为伎艺,每入朝见,更无所为,唯戏上下马。于西林园宴射,恆请皇后出观,并召王公妃主,共在一堂。每见天子射中,辄自起舞叫,将相卿士,悉皆盘旋,乃至妃主妇人,亦不免随之举袂。及酒酣耳热,必自匡坐,唱虏歌,为《树梨普梨》之曲。见临淮王彧从容闲雅,爱尚风素,固令为敕勒舞。日暮罢归,便与左右连手蹋地,唱《回波乐》而出。性甚严暴,愠喜无恆,弓箭刀槊,不离于手,每有瞋嫌,即行忍害,左右恆有死忧。曾欲出猎,有人诉之,披陈不已,发怒,即射杀之。曾见沙弥重骑一马,荣即令相触,力穷不复能动,遂使傍人以头相击,死而后已。】——《北史·尔朱荣传》
如“河阴之变”这般,武人行凶大肆屠杀文官士大夫,当然是文明的悲剧与政治的大倒退。
但其时士族门阀经过几百年垄断政治导致的必然堕落,对华夏文明而言,已全然失去了曾经的历史先进性。因此尔朱荣、包括他旧部侯景这两个行事暴虐契胡的狠厉做法,恰恰好比一计虎狼之药,一把剐骨之刀,替华夏文明剐去了陈朽腐肉,沉重打击了南北门阀士族势力。
腐朽的门第论和血统论也自此衰落,尚能力重实务的新生士族如关陇集团逐渐占据历史舞台中心。故此方能迎得相对清明简政的后三国政权(北周、北齐、南陈)的新生,进而归并为新生的隋唐帝国。
石勒在宁平城之战,杀掉王衍等一群误国大臣之余,同时更对着数十万已经放弃抵抗,“相登如山”的晋军和随军百姓,分骑围射,斩尽杀绝。而侥幸逃脱者,亦被他的同伙王璋焚烧杀戮,并食其尸。
侯景800亡虏过江,攻陷建康时已经拥兵10万,一举颠覆几十万常备军的萧梁帝国,实因得到了那些被贵族欺压损害、永无上升渠道的奴隶平民们支持。
可是侯景杀尽江南门阀,大量解放奴婢的同时,亦纵兵杀掠,毒虐三吴百姓,单屠建康就杀戮超过二十万人,使江南“千里绝烟,人迹罕见,白骨成聚如丘陇”,对江南文化和生产力的毁坏,实为一场空前浩劫。
宇宙大将军侯景:
比之于石勒和侯景的杀戮破坏,以及他们导致的苍生浩劫和生灵涂炭,尔朱荣在“河阴之变”杀戮皇族朝官及亲族两千余人,但并未进而大肆牵连于平民百姓。
尔朱荣血统上虽是胡人,但并非是异族入侵,只是帝国内部的武人起兵;他喜好胡风,未染汉俗,执政后却并未废止孝文帝改革中那些积极进步的汉化举措;
他一生征战,据说是个以残暴著名的凶人,可甚至没有一次明显的纵兵屠城记录。直到他被谋杀后,他从弟尔朱世隆为泄愤,攻克建州才屠了城。
尔朱荣的残忍事迹,更多体现在对身边亲随的喜怒无常,对士兵的不加体恤上,如让士卒空手捉虎,几名士卒死于虎口;直接把长篇累牍诉苦、阻止他打猎兴头的人射杀;还有让两人一马的两个和尚撞头而死等等。
(当然,像他从弟尔朱仲远出镇徐州,强加谋反罪名去打击大族巨富,大量掠夺民财、杀戮无辜的行径,被时人比之豺虎,是肯定必须批判的。)
而对比他的对手,如进洛阳后与北魏高门士族侃侃而谈,一副儒将做派的陈庆之,7000白袍军更立敌国天子的传奇背后,是一路屠城杀出一条血路,甚至将被俘敌将挖心而食。
传统史书很大程度上是基于文人立场,一个有名士人的性命分量,从来远重于千百个无人在意的蚁民。因此杀戮两千朝官的尔朱荣,就自然作为暴虐之极的反面典型遗臭万年了,在后世文人看来,此举之罪恶,恐怕更远远重于屠城杀降二十万。
可如果抛开传统史书的忠奸是非观,在必须批判因“河阴之变”朝官死伤,导致已高度汉化的北魏文化受损、恐怖气氛下洛阳百姓逃散的同时,也不妨一分为二,去肯定尔朱荣本身的超卓能力,和客观上对历史进程的促进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