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翻你的牌|亲嘴是多余的。
文/南在南方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1
索索和法海在茶馆见面之后,就开始比赛沉默,身子都端着,像是被钉在椅子上,手倒是没闲下来,喝茶。
一壶龙井喝到淡时,索索说,走了啊。法海点点头,只是点点头,坐着的身子依然没动。
索索按捺住了回头再看一眼的冲动,她想这是个奇怪的经历,一起坐了近两个小时,除了她说走了啊,还有就是她来时,他说了句,来啦?算是扯平了。
虽然只说了两句话,但并不是没有交流,比如打量,比如续水,比如倒茶,手指有过短短的触碰。他的手指修长,指甲上的月牙看上去整齐,按营养学来说,这人不缺营养。表情呢,看上去也温和,只是单眼皮让温和又多一丝机警,她想起一种叫瞪羚的动物。
虽然,后来她知道他是心理咨询师,静坐在他那里是一种方式,可当时她并没有觉得自己是个需要疏导的人,她有点生气,像是被他委屈了。她当时不想说话,是因为无话可说。他倒好,他那坐在那里鉴赏她一样的。
当时,她看不出来他的身份。至少不是白娘子传奇里的那个变态的法海和尚。
她是在博客里认识他的,博客其实就是不速之客聚散地,而他却是不同的,他不写博客,长期盘踞她的博客上,访客记录总有他新鲜的脚印。
同时他还喜欢写评论,有时是一段话,有时只是几个字。那些语句如一把带着隐形眼镜的小刀,其实是带着锋的,可从字面看,却又如同橡皮擦。
索索做为一个弄文字的人,自然明白他的心思,她从他那里清楚地看见了自己动荡的内心,这让她有些惊悚感。
雁过留痕,可法海却把所有注册信息都隐藏着,这又让她恐慌,无数次,她想要把他弄进黑名单,终是叹一口气,留下活口。她好像喜欢他的春秋笔法,时不时会说一句,小样儿!
那时她正在不紧不慢地写小说,结局在她手里,而过程也不是完全虚构,她用第三人称,第三人称的好处就在于隔开自己的生活,让叙述看起来从容一点。
法海第一次留言她就注意到了:春天的裙衩可以开得再高一点,我们需要春光,但不要露底。
她当时有点愣,如夏日饮冰水,有那么一点不明所以的安慰在里面,同时也好像看到了她文字背后的窘迫。
到后来,法海的留言越来越像高人,进一步就是干涉,远一步就是教化,而他的话总是恰到好处,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一度她怀疑他要么是个偷窥者,要么是个潜伏者,但这个疑问没过多久就消散了,他不过是个有阅历的读者,从她的小说里看到了她清浅的生活,然后,然后找到了和她共呜的方式,就像一个音乐高手,不管你弹什么曲子,他总能够找到节拍,然后合你的节拍。巍巍乎高山,汤汤乎流水,这是知音的事情,其实,知音的心底,无一不藏着适度的爱慕。
她的小说《并非一把虚拟的冰椎》,不止一次提到《本能》里莎姐的冰椎。她管莎朗·斯通叫莎姐。那是一部可以让人不停想象的电影,每次莎姐与警察尼克缠绵时,她都会想这一次尼克肯定会一身窟窿,到结尾时,尼克的眼晴被缠上白纱巾,她的心每次都会提起来,那么明亮的冰椎就在床下,莎姐够啊够,就是没有够着……
法海留言说,用身体诱惑,用暴力结束,用智力躲开惩罚,但,这只是一个电影。
她再次惊讶,她明白他的潜台词:天网恢恢。或者说:别傻。
其实,这个情节只是一个幌子,真正的情节她还藏着,就像一把明晃晃的小刀子,她用布包了一层又一层,她知道它的锋利。
2
和法海见面像一场默剧,索索给他发纸条问,沉默是金?他回纸条说,你的眼睛清洌,似乎没有失望。
她笑笑,再发纸条问,你是谁?我见你一面,仅仅只知道你的性别——男。这不公平。他回说,下次要带身份证,或者欢迎验明正身。她回说,不一定。
索索的小说已到中途,她知道结局,只有她知道女主角康怡的命运,包括生死。
康怡有父亲,但缺少父爱,因为父亲打小就在别人家里。
康怡怕风,怕雷电,怕陌生人,但不怕恋爱。懂事时,康怡就盼着长大恋爱,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呀……长大了,也恋爱了,但总不成功,原来康怡害怕那个关健时刻。几乎每一次,她在那个时候反应过激,乱踢乱打,乱抓乱咬。这个样子当然是惊煞人的,差不多她会得到安慰,但过不了过久,这样的事情还会发生。这样的恋爱,男主角会中途退场。她呢,也就收着自己。
因为看不清男子的面目,那么珍贵,不肯失去。这样的故事多了,就有了一些她的流言,说她恋爱,上半部分是变态的变,下半部分是变态的态。
她不争辨,恋爱本来就是变态的事啊。可沸腾的心慢慢地沉静下来,拍涛拍岸的爱她消受不起,那么,细水长流呢?
大学四年一晃而过,爱情于她惊涛拍岸不成,细水长流也不成。接下来,就是找工作。工作于她来说,没费多大劲儿,去了一家公司。然后不可抑制地喜欢上了老板,她不是小三,因为老板那时已从围城中走了出来。老板刚刚四十了,没有中年男的吧台一样肚子,只是背部有点厚有点宽,相比年轻男子青蛙似的腰身,这样的后背更有暖意。
他喜欢她,有时也抱她,也只是抱抱她,呼吸均匀,双手安定。他说她是一块玉,他会捧在手里,不弄碎。她觉得父亲欠她的,这个人或多或少补偿了她。
他蹲下来替她系鞋带,给她一大朵棉花糖,有一回爬山悄悄地背了她一程,晚上打电话要她检查一下是否关好门窗……其实,就是很多细微的小事情,但每一样都会在她心里激起波澜,如果说以前的喜欢还是相对安静的,到后来就动荡了,甚至有点不顾羞耻。也许年轻的女孩都喜欢啃老骨头硬骨头?
有一天她突发奇想跟他说,她在21岁那年在大学里和一个男生同居差点让学校开除了。
这个说法几近疯狂,那么她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她想试试他是真心对她好,还是有顾虑。因为她在一本书上看到这样的话:在白纸般的女子身上涂抹,如果不爱她,那等于找死。她就想,如果是一张被写过的纸呢?
他认真地看着她,眼神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手伸了过来,按了按她的头,也没有说什么。接下来的日子,他依然对她好,不着痕迹的好,无欲无求的好,好像他欠她的。
不过,事情不久就有了变化。那是个傍晚,他要她留一会儿,说是有点儿事情,直到公司所有人都走了。不过,他还是老虎巡山一样巡视了一番。
他冲她招手,眨巴眼睛。
她去他的办公室,他忽然抱起了她,他把她放在办公桌上……直到结束,他一言不发,就那么不顾不管。他看到了血迹,他说,原来你正来月事?
康怡号啕大哭,她说,这是她的第一次。他有些吃惊地问她为什么要说同居的事,她说,因为爱。尽管非常俗套,可依然要她他发誓,一辈子都对她好。他认真地发誓说,如果不对她好,天打雷劈。她说,如果那样,不麻烦雷电,这事她来解决。他说,死在你手上,做鬼也风流……
时间飞快,康怡没有等到他的求婚,某一天她忽然发现她已经沦为他的情人之一,小说这样写:
那天下班回家之后,突然想起来有个文件没有拿,于是回办公室。康怡打开办公室玻璃门上链锁,转一个弯儿就走到大厅,忽然看见大厅尽头他的办公室里有桔红灯光,这让她有些好奇。快步走了进去,就傻在那里。一个女子躺在两米长的大班台上,当然他也在那里。那女子棕色的头发垂着那盏灯照在她的脸上,双眼闭着,忽而晴好,忽而多云。
那刻,康怡的身体没能忠实她的想法,她面前就有盆栽,她想着用它砸他们的脑袋,可她无论如何也搬不起来,她好像僵住了。
事后,老他说,他曾经极力克制了自己,可是,可是。他要她原谅,她不能。可不能又能怎样呢?冷战了二十多天,她再次接受了他。她想她得把他看紧点儿,就像一只偷腥的猫,喂饱它只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得拴着它。
那阵子他表现得很好,一副立功赎罪的样子。再接下来的一夜,他和她有过一次认真地谈话,他甚至还流了眼泪。他说,他已经人到中年,而她还青春年少。他说,人都是要死的,就算他高寿,能活八十岁,那时她才六十多岁。他要她找个年纪相当的,过年富力强的日子。他说,因为爱,所以放手。
他给她一张卡,说是三十万元,说密码是她的生日。
那么刻骨,到后来都会平庸,并且没用多少时间。
愤怒无以言表,而这张银行卡不但没有让她安慰,反而是羞辱。她像是突然被标价了,但她还是将这张卡收了起来,她想这钱用来雇凶也是本钱……
康怡心里就有了一种方法,她多次提到《本能》里的一把冰刀。其实,她隐藏了一种方法,像《失乐园》那样,准备一瓶剧毒红酒。当然,还有第三种方法,不过,她把这个悬念留下了……
3
法海发纸条说,极力克制自己的潜台词是,康怡诱惑了他。想想,一个是恋爱新秀,一个是情场老手,不是一个等级单位。索索回他,天堂和地狱挂了两个牌子,却是一个单位。他再回:每个作者都留一条线索让自己逃走。
这一次,索索忽然哭了,法海像透视镜。这样想着,她伸手将桌子那瓶已经调制好的红酒藏了起来。
索索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她不接,可那电话却很固执,只好接了。
是法海打来的。没等她问为什么,他说是因为前几天见面时用了蓝牙功能。她说,你为什么那天只说了一句话?他说,耍酷啊,你呢?她说,我不知道说什么。他说,我就在你楼下。她走到窗前,他真的就在那里,她说,为什么?他说,不为什么。她说,为什么?他说,我,我找个句子说,就是那,那种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感觉。他忽然有些结巴。她的心动了一下说,现在是秋天。他说,心里有春天。她笑了,这句话对得真好。
她下楼,站在他的面前。他咧嘴一笑,她也笑了一下。
再次坐在茶馆里,依然要一壶龙井,不过,两个人却打开了话匣子。她不停的问,因为她不相信他说,偶然进入她的博客,渐渐成了一个资深读者。他回得滴水不漏,甚至感人至深。
她问他多大了。他说,31岁。她说,你8岁时,我刚出生。他立刻说,这说明我童年时,你爸和你妈还在谈恋爱……总之,我要感谢你家二老,保守地说,至少给我生了一个女性朋友……
一直都觉得他像庄严肃穆的会场,而此刻他却像幽默师傅。
她说,这么贫嘴?他笑了说,嘴巴营养不良。她定定地看着,他忽然脸红,好像也有点不对劲儿,看我的眼睛忽然有点躲闪,好像干了什么坏事被人逮了正着一样。
她问,你怎么啦?他再一次结巴起来,原谅我,我,我突然想起来作家贾平凹的故事。她问,什么?他说,贾作家看女友睡着了,想给嘴巴增加点营养,想偷着亲一下,结果这时女友醒了问他干啥呢,你猜他怎么说?他说,就是想比一下两个嘴的大小。
这次,轮到她脸热了。她说,我在单亲家庭长大,爸爸在别人家里。他说了对不起。她说,谢谢你这么久你一直都在那里。他说,我必须在。
二人低头喝茶,许久,他说,你就像一个励志篇。她疑惑地看着他,他说,要知道我们能坐在一起喝茶……
她打断他的话问,你到底是为什么出现的?她目光凌厉盯着他,不允他目光游离。他缓缓地说,从第一次看见她的小说,就没当成小说看。她问,当自传看?他摇头说,我当成遗书来看的。
她像是突然被抽走了骨头,扑在茶桌上哭泣起来。他没劝她,直到她哭够了才说,活多活少是一辈子,一死却是千秋万代。
她抬头看他,他也看她。他伸手,她也伸手。
他勾住她的手指,像儿时的游戏,他说,拉勾上吊,一百年不变,谁变谁是王八蛋。
她破涕为笑,改化之快让她恨起自己来。仇恨未裁决,就这样轻而易举为一个男子动心。她骂自己,贱。
4
美国电影《破绽》,索索是在网上看到的,在此之前她看过男主角安东尼·霍普金斯演得另外一部电影《沉默的羔羊》,都是变态杀手,时间是无情的,在《破绽》里他已经老了。
这是个思维缜密的老头,当然这种天分自小时候就有,他从每一只鸡蛋上都挑出了缝隙。这般,在他发现妻子与警长偷情之后,他策划了一场完全没有破绽的谋杀。他没有逃跑,没有制造不在场证据,等着那个警长来逮捕他。
好戏才刚刚开始,谁都知道是他杀了人,但谁都没法定他的罪。她想,这样的事她能做到吗?她摇头,她能做到的只能是舍命陪君子,不,是陪小人。
她给法海发纸条问他看过电影《破绽》没有?他回说,看了。智者千虑,必有一疏。同时,剥夺别人的本身也是剥夺自己。
她叹息一声,觉得没意思,原来她还喜欢有风有雨的日子,说到底,她还是惦记法海。
一个月过去了,索索的情绪好了起来,至少看上去不那么忧伤,她的小说没有继续。她明白法海之所以能够了解她的内心,因为他是资深心理咨询师。
她和法海见面,吃饭,看电影,好像总有话说。
法海说他的故事,比如坎坷的情路,暗恋过英语老师,喜欢过坐在他前面的中学女同学,而恋爱真正发生时,已经大二了,他的同班同学。没有征兆,毕业时,她坚决跟他分手,就算用烟头烫得手臂滋滋响,也不肯给他机会,再后来,不停地恋爱,不停地分手……
索索从公司辞职那天,老板给她开欢送会,她要了红酒。饭局到尾声,她做醉态,要和老板喝交杯酒。她看见老板脸色一改,她依旧笑吟吟的,站在他身边,任同事喊着交啊交啊,老板身子有点抖,可还是站起来。这时,她仰着脖子一饮而尽,然后水枪一样喷了老板一脸。老板惊慌失措的样子,让她哈哈大笑。
她想着,她在心里杀了他一回,不过,立刻有个疑问出来了,莫非老板知道她写小说?
在茶馆里索索问法海,为什么老板如此反常?
法海说,他不相信你能全身而退华丽转身,因为这个,他反应过激啊。
索索又说,你看过我的小说,也明白是怎样的一个故事,但是你什么也没问……
他说,我都明白的,我的专业是心理咨询。
她说,那你知不知道小说里的第三种结局是什么?
他说,女主人公康怡自杀啊,你这个傻姑娘!哪有这样打暗牌的!
那一刻,她安静得出奇。过了一会儿,她说,走吧?他说,好。
在街上,她说,拥抱一下?他张开手臂,她张开手臂。拥抱的时间比索索想象的长些,她能感觉到法海激越的心跳。接着,她感觉他的嘴唇附在她的耳边,没说什么,只是呵些热气。再接着,她感觉他的鼻息,他的嘴唇慢慢贴了过来。
她错开他,松开他。
她笑着说,有时候吻是个多余的事。
她说,谢谢你。
法海可能想问为什么,这时,一辆出租车适时停了下来,她坐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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