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兽医|新社会,你竟敢拿棒槌……打鸳鸯!
兽医在乡下不起眼,活儿也脏。拿老张的话说,你看我哪里有一点人味儿?然后挺着肚子哈哈大笑。老张是个兽医,别人不叫他张医生,见了面喊张师儿,背后叫劁匠佬。老张自个觉得是个医生,比如他去畜牲看病,他说出诊,理由是人畜一般嘛。
劁匠跟磨刀匠扶帚匠一样,都是老行当,乡村生活不可或缺,老张不知听谁说“家”字,一个宝盖头加一个豕字,他记下了。遇到对他不敬的人,他提高声音说,你晓得家字咋写?人说,上头一个宝盖,下头是个豕,他眯了眼睛说,豕是啥?是猪,从古至今,喂猪就离不开劁匠!那一刻他似乎很陶醉。
有一年,我跟他说,有个学者说猪圈是农耕文明的伟大建筑,他记住了,跳进猪圈弄得一身脏时,他会说这句话。老张喜欢学习,有一回我跟他开玩笑,在地上写了一个井字,偏在井中间方框里点上一点,问他认得不?他摇头,很虚心地请教我到底是啥字,我说这个字念“叮咚”,朝井里丢个石头,不是叮咚是啥子?他小心翼翼地问,朝井里丢个大石头,是不是就得念“扑通”?毛还没长圆,就会日弄表伯了?
老张自学成才当的劁匠,那时他还是小张,据说他爹得罪了当时的老劁匠,那老劁匠有点不讲职业道德,给他家劁猪时留了一手,那猪长到半大突然发情跳出猪圈一路狂奔,总算是活捉回来,再请老劁匠,结果又术后感染,劁死啦。
劁匠这个行当,劁死个意外,基本可以免责。可他爹分明觉着挨了闷棍,可不好发作,决定让他偷师学老劁匠的活儿,把老劁匠的饭碗给掀了!他爹给他下了死命令。
劁匠的工具简单,一把小刀,一口带线的针,再随手拔几根一种叫刺棘芽的草药,一割,一缝,一抹,就大功告成了。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他把自己家的小猪劁死了两头,他爹把他骂无数个猪血喷头,他总算是掌握了技术,但那时很少有人请他,毛手毛脚的毛头小伙子,总是让人操心的。
就算老劁匠偶尔失手,但依然声名在外,也就是说掀老劁匠的饭碗还不到时候,他挺有想法的,弄个当年赤脚医生背的那种牛皮药箱,当了游医,并且在三十里外领了个媳妇回来,据说还没用上媒人,自由恋爱的,差点都成了典型。
据说那女子的肩膀给摔脱臼了,家人一看背个药箱的像是遇到了救星,他神五神六地把脉,在肩上摸摸索索了一阵子,一声大喊,两手一送,只听一声脆响,接上啦!
他有心,那女子有意,一来二去好上了,女子的爹开始以为他是医生,后来知道他是劁匠,拿一个棒槌把他撵了两里路,他气喘吁吁地喊:新社会,你竟敢拿棒槌……打鸳鸯!这话惹得那男人笑出眼泪,心不甘情不愿地当了他的岳丈。
最终,他还是端了老劁匠的饭碗,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那时青苗正盛,一头母牛突然发疯似的,从这块地里窜到那块地里,半人深的苞谷让它弄得倒了一地,许多人都去拦去赶,甚至下套,都不管用,生产队长一看没办法,喊人拿土枪要判母牛死刑,正在这时,老张来了,他跟了一会儿那头母牛说,赶紧把公牛牵来!
公牛一出现,母牛立刻安定了,他立刻扬名立万。当然,他没忘记总结,这兽医不光是劁一下就行了,得了解牲口习性,有句话不是说人畜一般嘛!
从此之后,他就忙了,人们忽然发现年轻人手脚快,猪也少受罪,不像老劁匠还摆架子,得几个人手捉好小猪才出手。老张不,嘴里含了小刀,一个箭步跳进猪圈,捉住猪后腿一提,猪头朝下,然后用自己两腿一夹,干净利落地就把事办了,把他割下来的那团东西,“日”的一下扔上瓦房,据说这样槽头会兴旺一些。偶尔也会开恶俗的玩笑,一本正经地交到女主人手里说,说是给男掌拒煮了下酒,好得很咧!
然后,从衣襟上取下缝衣针,最多缝三针,把刺棘芽草放在嘴里嚼几下,又从嘴里掏出来,朝手术处一抹,然后提着猪后腿,让它倒着走几步,这才放手。
主家自然要备酒菜,他自然要开怀畅饮,手术费坚决不收,说是门前屋后,要钱算个什么?他不像老劁匠吃了喝了,一元劁钱少不了的。
这样,他有了口碑。他把自个的业务又扩展了一下,大的,他能给牛做手术,小的,他能给公鸡做手术。从公鸡的翅下划个口子,掏出一点东西,公鸡自此不打鸣了,见了母鸡也规矩了,慢慢就肥了。
后来,他参加了一个学习班,有了大号针管,配了药品,那个牛皮药箱这才真的派上用场,不像原来猪不吃食,他拿一把弯锥子刺猪嘴!再后来,乡政府边上盖了一间房做兽医站,让他当站长,据说有可能转为干部吃商品粮,这事很来他的劲儿,但后来没了下文,兽医站也被撤销了,这并没有影响他的生活,只不过,找他得上他家去。
不管多忙,他都放下手中的活计,背起药箱就走,跟老婆说一句,我出诊咧。他喜欢说出诊,好像这样很有职业感。老婆要说一句,莫喝到死猪一样的!他哼哼着笑,好像越来越不胜酒力,他常常喝得东倒西歪,一路走一路唱着什么一对蛤蟆水上漂,公蛤蟆搂住母蛤蟆的腰……
这让我们半大小子好奇,拦着不让他走,他坐在石头教我们唱,唱几句,突然拍一巴掌脑袋说,你们这些小屁伢要学好,这歌子多乌七八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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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上小学二年级时,老师说了一个谜语让我们猜:老张老张,背个皮箱,剪刀两把,筷子四双。我们都摇头说不知道,不想,老张的三儿子站起来说,我爹!我爹!
于是,我们飞快地记住了这个谜语,看见他,自动站成一排喊这句话,他停下脚,很认真打开皮箱说,只有一把剪子,哪有筷子?
这也让我们欢乐,有个小孩儿说,这是个谜,是螃蟹!老张咧着嘴乐,又有个小子说,你们家老三抢答说,是你咧。他笑着说,你看你们磨子压不出个屁,我家老三聪明着哪,还知道是爹。
老张大体是个幽默的人,有一年春天他的蒜苗长得茁壮,别人家的蒜苗刚出地面,他就能隔三差五扯一把当菜吃了。有人问他窍门,他说将蒜瓣塞在核桃壳里种!这人信以为真,来年就这样种了,结果可想而知,这人气得破口大骂,他笑得直不起腰,也不生气。
一转眼,老张老了,得了肾炎,痛得弓着腰,有人开玩笑说,他这辈子绝育手术做得太多了。本是玩笑,他记在心里了,准备金盆洗手了。
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他没有收徒,方圆十几里再无第二个兽医,再加上他的病情好转了,他还是兽医。他想收徒弟,未能如愿,他像他爹那样命令自己的某个儿子学习这门技术,也未能如愿。
他依然到处忙着,只是手脚不如以前,依然爱喝酒。前两年,我回老家消夏,他从门经过,父亲请他到屋,着我泡茶。泡了杯明前龙井,他好生喜欢,说是茶叶站队一样的,整齐好看。然后,细咂着说,快六十啦,算了喝一杯好茶。又说,粗茶谈饭,那也是福。我们喝茶时,母亲做了几样菜煨了酒,他也没有推辞。喝了几盅,他说跟我划几拳,于是,一心敬呀,六六溜呀,九长寿呀的喊叫起来,他输得多些,感叹光阴不饶人,说以前我划拳还是从他的师咧……他红着脸,眼也迷蒙着,像是要把我送到少年时候,跟他的三儿说那个谜语……
他飞快地老了,按他的话说,就像蚕要上架了。他成了成了张老,他走得不动路了,腿脚软了。他说,可是跑的路太多了,路受不了了。但可闲不下来,老是有人背着猪仔上门,只要在这时,他那浑浊的眼睛突然明亮,宝刀未老。
张老的叹息越来越多,这没个新兽医咋办呀?他大儿子听烦了说,操闲心,离了张屠户得吃连毛子猪?
他忽地站了起来,威风凛凛,那气势像个将军,不过,没站多久颓然陷在太师椅里,他的眼睛有点湿,怕儿子看见,伸手将帽子拉下来盖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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