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立的记忆

书立的记忆 

今年春节,我整理旧书时,无意中发现了一叶深绿色的书立,睹物思人,心中一动,想起了半个世纪前,在校办工厂劳动的光焰先生。
1970年秋,我入党不久,就到校办工厂劳动锻炼。厂子里车铣刨冲设备齐全,各有其人,我来一中不到一年,一个也不认识。厂长刘德诗老师也不介绍,让我跟温老师学开车床。工厂给胜利油田加工部分输油管道法兰圈,活不多。大约不到三天,我可以独立操作了,温老师就干别的活了。
有一天,开车不久,眼看车件成功了,我一不留神,铁屑突然崩进了我的右眼,我啊的一声,用手去捂。这时,一个浑厚的声音传来,让我别动。等我反应过来,一个大高个长者站到了我的面前,车床已被他关了。
他低下头,让我拿开手,扶上老花镜,看了看,说:露头很小,扎得深,不能用手捏出来了,要上医院,千万别揉搓。温老师回来了说,车床刨铣,经常的,别怕。我想,轻伤不下火线,就坚持到了下班。第二天,我觉得不好,才去医院,医生说,了不得,幸亏是斜着穿刺的,再不取出就坏了。2005年我右眼视网膜突然脱落,名医专家都说不出原因,只有我自己明白,是那次被铁屑崩扎留下的病根。
我从医院回厂里,只有救我的大高个一个人,拥着火炉取暖,我才知道该吃午饭了。我到食堂打了饭,问他吃了没有,他说吃了。饥饿的人,是见不得别人吃的,这骗不了我的眼睛。
我让他吃,他没推辞,就吃了一块馒头,说不饿。
我告诉他,我住一勘探队,有车,腿长,不缺吃的,而你打铁,壮工,二十七斤怎么够吃的。
下午,我回语文组开会学习,说起那个大高个子老师傅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为我关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们说,是光焰,美术老师,“右派”。几乎是异口同声,提醒我站稳阶级立场。我看有工宣队员和军代表齐参谋在场,没有多说一句话。我不怕,我没有参与一中文革,而且入党一年多了。下班了,我和刘爱华老师一块走,她丈夫就是刘厂长。我问她光焰中午怎么不吃饭,她说好几年了,都是这个样,他把自已的胃做小,省几口给孩子吃,孩子正在长身体。现在好多了,不是一点不吃。听了她的话,我的心一阵酸楚。
不过,在我印象中,老师们,提到他,只是直呼其名,省略了老师两字,干活时对他满是尊重。厂子里的活没有他不会干的。烧红了铁在他的锤下,像块柔软的面团,想怎么捏就怎么捏,随心变形。
有次,打一个铁箍,打着打着成了一只飞鸽,我赶紧叫停,他倏的一下,把它放在盆水中,吱啦一声,一只灰色的鸽子,在云雾中飞翔。我看得出神,他又秒速的把它放到炉火中。关关睢鸠,君子好逑。这前句我听清了,后半句我听得模糊,我仰首看他,暗淡的脸色似乎略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我是山师中文系毕业的,他似乎早已知道,没有其他人在场,他试着放开了,不再拿捏。在此后的“暗语”中,我已不递招了。
我知道,他是我没有读懂的一个前辈。他也知道,我是不足畏的一个后辈。他1917年生,我1941年生,都属蛇。就这样,我俩被一种莫名的感情绑架了。
当我知道他投笔从戎,当的是八路军,我肃然起敬。我说,我父亲1940年正月,受我舅舅的鼓动,二十多亩地一头牛,孩子老婆热炕头,他都不要了,非要参加八路军,我那时还没有出生呢。
他说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在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有想,只想到自己必须投笔从戎,抗日救国。就这样,小城外,古道边,他跟自己的女友,心爱的人,洒泪告别。女友只说了一句话:“你放心走吧,我等你。”他说,想你,我会回来看你。
没有海枯石灿的山盟海誓,却有别时的杨柳依依。
告别家人,光焰义无反顾,参加八路军抗日游击队,转战在博莱一带。当抗日战争进入持久战,他又想起家人,一阵心血来潮,就向队领导申请回博城探亲。指导员说你实在要走,我们不拦你,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都欢迎。
高启云跟他彻夜长谈,让他感动不已,接到批准报告,他想都没想,恨不得一下子飞回博城。一天一夜,披星戴月,他终于回到了日思夜想的山城外古道边,羊栏河的柳树下。三年不到,美丽的家乡已让小鬼子践踏的百孔千疮,他看着心疼,触景生情。
人算不如天算,他想起了学兄高启云的提醒;博山是敌占区,万事要小心。
从1970年冬到1971年春,我俩中午不回家,就拥炉而坐,我提问,他就说,说到动情处,他刹不住车了,拿过火箸捅一下炉子,熊熊的火焰映红了他面容平静,看不出悲喜的脸。但我还是看出他常常湿润了的眼睛。
这是他教我看画的方法,屡试不爽。
我说看不懂国画,他说看眼呵。他问我记不记得人面桃花?我说记得“人面桃花相映红”的句子。他说画人面,细若蚊足的眼睛只一点,人面桃花就有了灵性。说到这,他收不住了,问我去过桃花泉么?我说没有。他说他去桃花泉写生,正是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他心爱的鸽子跟随叔叔一家郊游。他在画桃花时,听到桃林里妹子优美的歌声。
他嘎然而止,来人了,我也不问了。
等我们有机会再谈时,已是春暖花开了。他说1948年博山解放不久,他就收到党组织的推荐信,到成立不久的华北军政大学学习。大学坐落在石家庄附近的一个小山村,结业后,他被分配到山东。
说到这里,他又一次兴奋,恺悌慈善的脸上,略过缕缕的光焰。他说,永远忘不了共产党对他的善待和宽厚。他脱离队伍多年,但他的历史清清白白,领导对他的履历也了如指掌,对他说革命不分先后,这让他很感动。他学的是绘画,教学之余就是创作。
激情是画家创作的动力,有了灵感就会冲动。画作,是光焰的命根子,他报恩的方式就是不停地创作。懂画的能会意画者的心雨。不懂的人只能臆断种种,这已出离了对艺术作品的见仁见智。他被右派了。
但是,光焰就是光焰,是阴霾挡不住的一缕阳光。
光焰作品:秋谷高风(二)
他初衷不改,依然用画笔表达他对社会生活炽热的爱。他有一幅山水画;巜山村车站》刊登在巜山东文学》的一期封面上,我无缘欣赏他的画作,却有缘见证他深厚的功底。
1971年秋,学校要换掉文革“八二六继红战校”的奇葩校牌,改回山东省淄博第一中学。光焰接受了书写校牌的任务。他单滕跪地,用手扎量了一下白色的油漆牌子,用铅笔勾画几下,拿起饱醮黑色油漆的笔,运了运气,力聚笔端,一气呵成。
他慢慢地起身,舒了一口气。七个墨色的大字,气韵流动。是他留给一中的墨宝,一直挂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改建校门。
当我把故事说给董振国老师听时,他说光焰的功底怎生了得。他记得1963年,光焰和初语组老师一个办公室。董老师托人从北京买回来一支毛笔,练习写字。有次练字时,被光焰看到了,他端祥了一会,说;你这笔不错。言下之意,你要好好练,别瞎了这支好笔啊!
他的话如画,幽默含蓄而又率真。
也是197Ⅰ年,他写校牌不久,我离开工厂,到办公室材料组工作,他把一副书立送给我,这让我感到意外。他说是用下脚料做的,让我放心收下,读书人把书立起来,翻检方便。我那时住一间土坯房,床板炉子之外只有一张小饭桌和两只小板凳的空间,哪有书立的立足之地?于是,我忍痛割爱,把它和书籍包在一起,挂在墙上,这样深藏不露,一藏20年。我调市教研室后,又搬了五次家,直到退休后寓居济南,才发现书立不知何时丢失了一叶,感慨唏嘘久之。
我离开校办厂后,很少见到他,有时领工资见到他,也只是点个头,不说一句话。1975年他提前两年退休,是特批的。抗战时,他和校党支部郑书记曾在根据地《泰山时报》并肩战斗过。1980年,他右派被改正,退休改离休,他的艺术人生放出最后一束耀眼的光焰。
光焰先生送我的书立,礼轻情义重,虽然算不上文物,但它记录了我和光焰先生一段难忘的交往。有哲人说人生的经历,酷似文物。光焰先生,斯人如名,坎坷的一生弥足珍贵,我会永远在心里收藏。
作者简介:闫丰古<1969一1988年)淄博一中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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