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丨时间和空间的艺术。书写，是在空间和时间中展开

书法不能脱离汉字，就像人只要活着就要喘气。中国书法是书写汉字的艺术，书写是产生书法艺术的必要条件，就是说书法艺术最基本的构成“我”“写”“汉字”，缺一不可。写，是一种运动，运动有开始有结束，就有了时间质（性质）。除此，书法艺术创作起讫，在某一介质（即载体，书写的介质很多，纸、绢、墙壁、甚至玻璃，我们以宣纸为例）如宣纸上完成一件作品，这张宣纸就是进行创作的空间，所以有了空间质。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邱振中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邱振中在其书法理论著作《书法》一书某章节中，关于书法作品的构成提出：

“空间与时间一起，成为运动的存在方式，书法作品中线条的运动，即在空间和时间中展开。”

邱振中《书法》第二章 书法作品的构成

汉隶碑拓《礼器碑》局部

在这个有限的创作过程中，时间与空间都参与到运动中，所谓的“空间是时间的运动形式，时间是空间的运动状态。”时间和空间对立统一于事物的运动之中。因此，书法是以“空间”形式存在的“时间”的艺术。

书法的时间性，可以让我们的情感与作者一起自由翱翔尽情舒展，书人合一，回归人之本原。书法的线条，在空间中自由地展开，运动的轨迹记录着时间的流逝，书写者的情感在时间的流逝中凝固在线条的变化之中。当面对一件作品，我们的情感与作者一样，随着线条的运动而跳跃，时间就在跳跃中徐徐展开于当下的空间。于是，我们与作者一同完成了一次“空间时间”之旅。作品的美感在我们记忆中刻下一段美妙的时光，张怀瓘《文字论》说：

“虽书已缄藏，而心追目极，情犹眷眷”

它将会在未来某个未知的“时空”领域，悄悄地揭开神秘的面纱，再一次撩动我们的心灵。

王羲之《丧乱帖》

的确，书法因书写的时间性—线条起止、结体、布白章法的时序性，鉴赏中的时间性，与一般绘画不同(写意中国画同于书法)，书法不能倒过来书写、也不能倒着欣赏，创作、鉴赏都必须按固定的空间顺序(空间顺序表征时间的先后)。它与同是“时间艺术”的舞蹈等表演艺术以及音乐也不同。前者，在空间中以时间的顺序展开，但不是凝固的空间，时间停止空间即消失(表演结束)；后者，不需要空间媒介，是纯粹的时间运动。书写的连续性，刻录着书法的时间性，书写的中断意味着一幅作品的中断，如同表演或音乐的中断一样，将失去完整性和艺术性，它要求书写者(表演者)必须集中精力，进入无拘无束的自由状态。王僧虔《笔意赞》云：

“必使心忘于笔，手忘于书，心手达情，书不忘想，是谓求之不得，考之即彰。”

书法的空间性与表演不同的凝固空间，强调了空间布置(分间布白)的技巧性。凝固的空间往往容易造成书写者过分注重分间布白和书写的构成技巧，忽视时间因素对于书法的重要性导致书写连续性的降低，作者往往沉迷于“书法写我”状态，很容易产生雕琢的痕迹，降低作品的艺术性。所以，书法创作既不像绘画那样自在自如，也不如表演那样自然流畅，是一个“自由中的不自由、不自由中必须自由”书法写我”与“我写书法”，“不自由”与“自由”高度统一的“过程”。失之偏颇，妙品难出，更难为神品、逸品。

唐张旭《断千字文》局部

书法书写的时间性，首先体现在一件作品的起止，其次是书写的连续性上，书写的连续性是保证书写时间性的前提条件。连续性可以使“一笔”与“一笔”之间紧密联系，构成最大的相互作用，形式上通过点画、线条、每一个汉字成为一个整体，意象上就是“气”，我说的“一气呵成”可以表述为这个意思，欣赏书法史就有这一说法，“不贯气”或“断气了”。

书写由一笔起，每笔都必须保持和服从书写笔势的连续贯通，如果有一笔跳出了笔势的连续，就是败笔。而连续并非“快速”，快速则“不留”，会造成线条的“无力”，因为力产生于运笔之力，以笔锋与宣纸的相互作用—摩擦力为中介，速度太快摩擦力降低，不能形成线条之力。连续也非直线运动，因为直线变易最低。它应是轻重缓急、启承转合、虚实顾盼、一波三折，富有节律的曲线运动。虞世南《笔髓论》说：

“太缓而无筋，太急而无骨”。

孙过庭《书谱》：

“能速不速，所谓淹留，因迟就迟，讵名赏会”。

姜白石《续书谱》：

“迟以取研，速以取劲。必先能速，然后为迟。若素不能速而专事迟，则无神气。若专务速，又多失势。”

以上论述强调了书写的连贯性，以及适中的速度和节奏对书写的重要。

其次，书写的连续性可以在时序的绵延中保证作品有序的节奏性，不连续会失去节奏的内在联系变易降低，失去了节奏感。宋曹《续书谱》说：

“草书贵通畅…种种笔法若如坐卧、行立、奔趋、揖让、歌舞、擘踊、醉狂、颠伏，各尽意态，方为有得。”

王羲之《题笔阵图后》也说：

“夫欲书者，先干研黑，凝神静思，预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动，令筋脉相连，意在笔前，然后作字。”

振荡起伏变化的节奏，在书写中有序地完成。

岳飞草书：四个字不仅仅体现书法本体，还有生命自由自精神。

再者，线条的不可逆，展示了生命的本质—时间的不可逆—矢量。书法家在一次次的书写中，体验着生命自由自在的过程，以至于这一生命运动在不同的历史瞬间反复重演，中国书法史在经典的不断诞生与反复中延绵连续至今，并指向未来无限的未知空间。

矢量，意味着生命的不可重复，预示着书写不能返回和修改，体现着艺术的生命意义和存在价值。

书法的时间性还有一层意义：书法作品的鉴赏比其他艺术更容易让人回溯创作过程。

时·空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我们不能回到过去，但空间的“延展性”可以让我们展开想象的翅膀，在遨游中“重演”逝去的“时间”欣赏书法就是通过空间让时间倒流。读帖或欣赏书法艺术，就是与古人神交，“心摹手追”，与古为徒，甚至在面对古人千年的书法作品时也一样，读着读着真的穿越了，在重复和重温作者的创作—时间过程，寻求并体验当时的创作状态，时间真的是倒流了。真说不定能受到史上某大家的点拨！

宋·姜夔《续书谱》说：“余尝历观古之名书，无不点划振动，如见其挥运之时。”

正是因为，书法的空间性，可以使我们共时直观，品鉴它独特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