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岩的明媚月光
□ 杨中瑜
淡山俯瞰 唐浪 摄
“回中”石刻 杨中瑜 摄
王泮诗 杨中瑜 摄
淡岩石刻位于湖南省永州市零陵区富家桥镇，时代为秦至清，共200余方，具有重要的历史与书法艺术价值。其中宋刻152块、元代2块、明代28块、清代24块，现仅存35块，绝大部分因建华机械厂建厂房所毁。宋熙宁七年（1074）柳应辰题记后，宋黄庭坚、周敦颐、范祖禹、杨万里，明张勉学、王泮，清周崇傅等即于此留下大量诗文。黄庭坚之“永州淡岩天下稀”又使淡岩驰名寰宇。
一
永州历史文化之丰富，令人自豪；永州山水之秀美，令人赞赏；永州历代先贤之多，令人钦佩。
站在全国的角度来看，秦始皇之伟大，在于他南征北战灭六国后，采取车同轨，书同文，统一度量衡的政策，实现了中国大统一；站在永州的角度来看，秦始皇之伟大，在于他统一全国之后，设立了零陵县，让零陵成为全国最古老的地名之一。此外，在他执政时，还发现和重用了一位零陵籍的贤人，这位贤人的名字叫周贞实。
周贞实是零陵县哪里人？在咸阳做了多大的官？似乎找不到确切的文献记载，但民间传说倒是存在的：他从咸阳辞官后回到家乡，见淡岩（旧作澹岩、澹山岩）一带山清水秀景色迷人，于是就在岩洞里隐居。后来，秦始皇诏命进宫为官，他都推诿不复入仕。隐居期间，他曾在淡岩的石壁上刻字“回中”二字，又曾出游到城南六十里，在南郊（今双牌县境内）承平洞题下“贞实来游”四字。这两处的石刻字迹刀法如锋棱劲挺，并起止有序，与甲骨文的刀法如出一辙。至于它们的真伪，还存在一定的争议。尤其是后者“回中”二字，究竟是哪个年代的石刻，还有待进一步考证。至于前者“贞实来游”四字，文物部门和碑刻研究学者一致认定，这块碑是永州迄今可考的最早碑刻。《<湖南省志·文物志>历代碑刻篇（上）》第一章第一篇《秦人零陵承平洞题名》，即是记叙此碑刻，因此，它可能也是湖南迄今最早的一块古石碑刻。不仅如此，后人为纪念他，将流经淡岩跟前的那条溪水命名为贤水河。
关于淡岩及周贞实的文献记载有很多，府志和县志均有。其中，明洪武《永州府志》卷第七山岩记载如下：
澹岩
□□□□在城南二十五里。崖有二门，中有澹山寺，楼殿屋室隐隙罅中，虽风雨不能及。四顾石壁，削成万仞，傍有石窍，古今莫测其远近，目之者有长往之意。
大中张颢记云：“出乎天巧，盘伏于两江之间，其形如龟，其势如龙，周回二里。中有崖窦，可容万夫。古有老人处其下，以澹氏称，因为此山之名。秦有周君真实，避焚坑 之祸，隐于此，石床石井犹存。唐兴，有僧到崖下，坐盘石，敷演法华 真常妙理。见二蟒各长数十尺，盘于前，师曰：'若受吾训，当释汝形。’须[臾]化双狐，能飞鸣，名曰'训狐 ’。师居崖中，凡五十年。”
康熙《永州府志》卷八山川记载如下：
澹山岩 宋令王淮记云：“岩去城二十五里许。山有一门，壁立万仞。东南角有一石窍，昔传有一澹姓者家焉，遂名'澹岩’。旧经云：'有周正实者，秦始皇时人，遁居于此。凡一切成败、未来之事，皆能先知之，始皇三召，不起。’”○易三接《山水纪》云：“澹山岩，唐以前犹未见，是以不入元、柳诗文，至宋黄山谷始题识之。今山谷诗与岩争秀，字瘦而韵。位置碑处亦奇，洞中一石宽数丈，载诗与书，若烟云簇簇，珠玉瑟瑟者然。”○昔人避秦于此，至宋而始出，上距秦千余年矣。昔人只避秦于一时，岩之避世亦已远矣，岩之隐德大矣……○宋邹道卿谪道州，经此岩。有老蟒化为灵狐，语老僧曰：“明日邹公至，当往迎之。”僧如言而迎之，果邹公也。告以故，始信君子之感物也。
康熙《零陵县志》和光绪《零陵县志》也有类似记载，大同小异。但有两点大致相同，一是秦朝的归隐者周贞实（一作周正实）确实在此居住过，二是传说有蟒蛇羽化成仙狐。以至于到后来唐代出生在零陵城内、修炼于红玉洞的何仙姑也曾来此拜访隐者渴求见到狐仙。由此可见，它是永州道家隐逸文化的发源地。
二
如果说淡岩的历史仅仅追溯到秦代的周贞实，似乎结论尚早。因为据文物专家考证，在淡岩山顶，还发现了商周时期的遗址，年代与潇水对岸零陵区凼底乡望子岗遗址基本一致，二者隔水相望，相互呼应。有的研究者还推测秦始皇曾南巡至永州，一是来拜访周贞实，二是来巡察南部驻军和水利，由此，一些研究者做了一个大胆的推测：早在商周时期，潇水两岸的望子岗和淡岩一带，就有城池和堡垒存在。
为了求证，笔者于2020年11月13日会同部分专家到淡岩实地考察，雇人披荆斩棘，那种经过，有点类似柳宗元当年发现西山的滋味。经过一番努力，我们在淡山侧洞里发现了文化层，地面厚积燕子和蝙蝠的粪便，散发出一种陈腐气息，其间夹有不少陶片、瓷片和青砖，还有疑似石器。零陵区文物所的专家说，淡岩商周时期的遗址曾引起省文物局专家的兴趣，只是由于它位于军工企业内，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进行试挖掘。也许，那些文化层下面的东西，早就聆听过秦代之前动物们在此尽情戏耍的喧嚣，早就熟悉一代贤人周贞实来此隐居的气息，和唐宋以后人们来此寻觅的脚步声……
如果进行考古发掘，会不会带给人们意想不到的收获？
这，很难说。
而淡岩见诸文献，最早的记载可能是唐大中十四年（公元860年）时任永州刺史张灏的《石室记》。据说张灏仰慕柳子，酷爱永州山水，喜欢到处游玩，曾寻迹到淡岩，写下了一篇《石室记》。遗憾的是，笔者到处搜寻，不得此文，仅在《永州府志》上见到张灏出任永州刺史的记载。
三
对于淡岩来说，大宋是它的知音。在宋朝三百余年里，来永州任职或贬谪、途经永州的官员及文人，对淡岩青睐有加。在文献记载的淡岩206方石刻中，宋刻的数量占152方。包括蒋之奇、周敦颐、范祖禹、柳应辰、黄庭坚、胡寅、杨万里等人的作品。
柳拱辰柳应辰兄弟俩对永州山水的发掘也有很大功劳，虽不及元结柳宗元那么有影响，但他们刻在浯溪、朝阳岩、火星岩、淡岩等地的诗文，是永州石刻文化尤其是宋刻的重要组成部分。柳应辰在他的《澹山岩记》为众人描绘出一幅令人感到颇为酸楚的图像：
零陵多胜绝之境，澹山岩为甲。观东南二门而入，广袤可容千人。窦穴嵌空，物象奇怪，有不可得而状者。中贮御书，岁度僧一人。僧徒惟利居处之便，而不顾蔽映障遏之弊，连甍接楹，重基叠架，废赘延蔓，殆将克满。甚者粪秽积聚，烟爨熏蒸，道燧阴黑，非秉烛不能入。
太守丁公侨处事刚严，始至，大不怿。悉彻群僧之舍，俾居岩外。惟书阁殿像得存，馀一椽一木无敢留者。他日，公率应辰、大理寺丞杨杰、河阳节度推官杨巨卿同至游览。层构一空，众状在目。开筑塞为通豁，破昏暗为光明，实人情之共快。若石田、药臼之处，皆晴景所及。客有言；“物理显晦，固亦系乎时耳。”熙宁七年甲寅九月十五日记。
熙宁七年即公元1074年，柳应辰时任永州通判。从他的文章可以看出，淡岩曾藏有御书，而且由和尚守护。只是和尚比较懒惰，不讲卫生，在洞内“烟爨熏蒸”，导致洞内阴黑，不举火把难以进入，而且“粪秽积聚”。关于淡岩和尚守护御书，流传甚广，我们在淡岩偏洞前见到一块清代乾隆年间妙莲和尚的墓碑（道光年间立），而岩洞石壁上有“普陀落伽山”板书。这个“落伽山”与其他地方的“珞珈山”有什么关联，还有待研究。
作为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其诗文造诣非同寻常，但他的命运也多坎坷。由于他在元祐党争中，跟老师苏轼一样，对王安石变法运动持否定与批判的态度，所以，屡遭打击报复。宋崇宁二年（公元1103年），黄庭坚被以幸灾谤国之罪除名，羁管宜州。崇宁四年三月初六，黄庭坚自衡州进入永州祁阳。到四月二十八日，他从清湘（今广西全州，时永州府辖）出发，只身离开永州。其间，停留永州五十三天。黄庭坚游览淡岩之后，曾写《题永州淡山岩》，诗为二首，后一首的内容为：
淡山淡姓人安在，征君避秦亦不归。
石门竹径几时有，琼台瑶室至今疑。
回中明洁坐十客，亦可呼乐醉舞衣。
阆州城南果何似？永州淡岩天下稀。
诗成十二年后，政和六年（公元1116年）由淡岩僧人智暠摩勒上石。
由于黄庭坚的名气，诗中“永州淡岩天下稀”一句如同一幅秀美画卷，令人心驰神往，于是，不少文人骚客纷至沓来，在此打卡吟咏题刻，包括明代的张勉学、管大勋、王泮、朱衮、郭崇嗣，清代的周崇傅等人，导致淡岩石刻的数量成为零陵之最，远远超过了朝阳岩的石刻数量。
明代著名地理学家徐霞客，也于明崇祯十年（公元1637年）慕名来访淡岩。尽管天公不作美，用惊雷和大雨迎接他，但这并没影响他对淡岩的游兴，他不仅冒雨而来，还登上淡山，其“东瞰官舍后廻谷，顿若仙凡分界”；“西眺山下平畴，另成一境，桑麻其中，有进贤江发源自南龙洞，东来直逼山麓。”雨中的景色，令他心旌摇曳，感叹不已。
四
听零陵区文物所的专家介绍，淡岩里面原来有一口水井，每年农历八月十五午夜时分，皎洁的月光穿过岩顶的天然石洞射入岩内，投射到水井，再反射到石壁上，形成半圆形状，貌似一轮新月。无论是天空中的圆月，还是水里和石壁上的月影，都很迷人，因此，这一景观成为了“永州八景”之一的“淡岩秋月”。
我想，这可能就是吸引众多宋人在此刻石的主要原因。只是这里的神奇岩洞和万古月光，未能进入元结和柳宗元的视线，实在是一大遗憾。特别是柳宗元，他在永州待了十年，到处寻觅，连几十里外的黄溪都到过，居然没有涉足淡岩，实在匪夷所思。也许，正如柳应辰记载的那样：“窃思次山、子厚雅爱山水，在永最为多年，独于兹岩无一言及，是必当年晦塞未为人知。”但我感觉也不可信。如果说晦塞，千年前的周贞实是怎么发现淡岩的呢？柳宗元离开永州四十五年后，刺史张灏怎么又能找到淡岩呢？
看来，还是缘分的问题。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讲究缘分。人与山水的邂逅，何尝不是一样？
当岁月的脚步迈入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湖南省建华机械厂于1966年在淡岩山洞及周围区域内兴建起来。这个岩洞也因空间大被国防建设者看中，建设者们将洞内填平，并建了车间，有的还高达四五层。
五
每次去淡岩，我心里就会涌起无限感慨，为众多石刻的毁灭感到惋惜。特别是近日，当我在淡岩洞口附近的厂区看见周崇傅的石碑被砌成台阶时，心里那种疼，简直难以描述。
漫步在光线幽暗的岩洞内，我仿佛听到了众多宋代的政客和文人骚客慕名而来，到这个“网红”景点“打卡”的脚步声。用手抚摸清凉的石壁，我在猜想那些被人工墙体遮挡的石壁是否还藏有精美的石刻。如果有，不知是哪些人的诗文？
循着台阶往山顶小洞口攀爬，站到传说是秦刻的“回中”二字前，我在思考：这“回中”二字究竟包含着什么含义？是回望中原？还是山体中的大小洞口成“回”字状？或者其他？
在朋友们的催促声中，我依依不舍地告别了淡岩。
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穿着秦代服饰的人，黄昏时摇着一叶小舟，从贤水河上岸，走进了那个神奇的岩洞，他在洞内寻寻觅觅，然后独坐在岩顶圆窦之下，像一个坐禅者一样闭目思考。夜色渐深，一轮明月从天空射到岩内，如同舞台上的一束灯光照射在他的身上。微风吹拂，月光明媚，寒气缭绕，天地永恒。
黄庭坚《题永州淡山岩》拓片 潇湘意 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