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宇平：嚼着芝麻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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嚼着芝麻不说话

封宇平

爱人最近迷上了流行的鬼步舞，其实早在长春的时候，就在文化广场看到刚出现的这种青少年的舞步，那时候要她学，却腼腆得不行动，3岁的儿子倒模仿得有模有样。跳舞的朋友看到她的白头发，就建议她每天吃一勺黑芝麻。一袋炒熟的黑芝麻，也要我每天一勺，因为我的白头发比她更多。其实芝麻刚炒出来的时候最香，留的时间长，嚼着就不香了。带着乌发期待吃黑芝麻，怎么能和童年时吃芝麻比香美呢？

过去家乡的芝麻，白里带黄色，瘪瘪的，没有黑芝麻这样颗粒饱满，油光发亮，产量也不高，但毕竟是能磨油的植物果实，舍不得磨芝麻油的人们，选择把它吃进肚子里。各家各户似乎是为了尝新，才象征性买一点。秋天来了，各种食物也突然丰富起来，芝麻是苦涩年代的营养品，也是奢侈品。在湖南人的家里，都必备一种陶土的钵子，中间有个擂槌，把炒熟的芝麻放在钵中，利用擂槌和带纹路的钵体内部摩擦挤压，要把芝麻擂碎，磨成粉末，磨成香甜的佳肴，人们深信这样加工后才能全部快速地消化，吸收营养。按现在时髦的说法，是给芝麻的细胞破壁，使之释放出全部的养分，过程是一直香味扑鼻的，香得象榨油坊。哪家炒芝麻了，就会有哪家的孩子卖力地端出来擂钵擂芝麻，其实就是显摆。这会是全家人分享的美味，放上盐，拌到米饭里，可以不用其他菜肴，香香地吃上两大碗。

吃芝麻，还会有长辈爱护的叮咛：“嚼着芝麻不说话，不要呛到气管里。”这可能是最古老的关于饮食安全的温馨提示和基本的餐桌礼仪，类似后来的水果冻要用勺划碎了再吃。擂碎的芝麻粉沫，无牙可嚼的老人们会兑点温水，细细地喝着，眯着眼睛，观察孩子们有没有嚼芝麻还多嘴。

记得当年我还很小，炒芝麻自然是母亲，因为芝麻是她从乡村带回来的，母亲随身的神奇小布袋总能带回花生，瓜子，野麦子，荞麦。最受欢迎的自然是芝麻，那个时候，会获得感和幸福感爆棚。乡村教师受村民的尊重，扫盲班没有学费，村民就会送黄豆，黑豆，芝麻这样的作物。母亲炒芝麻的时候，也会幸福地微笑，给孩子们带回了快乐，补偿她不在家缺少的母爱。擂芝麻的工作是父亲的专职。我会在父亲开始磨之前，先舀一勺，闭着嘴香香地嚼，再监督父亲有没有把所有的芝麻全部擂碎。为了不呛着，我不说话，可在父亲的微笑里，我看到了细细的汗水。也看到炒其他菜的母亲白头发，为了拌到饭里的芝麻，擂钵成了最原始的食物加工器具。原始社会的炊具就是从陶器起步的。嚼着芝麻不说话，却感受到了母爱和父爱的质朴和伟大，现在想起来，眼睛都会潮湿起来。

外婆就会在一旁讲农村用石臼椿米，水磨磨面的情形，农耕文化就在这些琐碎的故事里传承。母亲会在适当的时候，给擂钵里撒上盐，盐的颗粒也会一并研磨。擂钵的摩擦声，如同美妙的音乐，芝麻炸裂的噼啪碎响，让等待美食的过程吊足了胃口。为了到口香融的芝麻，我们必须耐心等待父亲吃力地忙上一阵，有时父亲累得手腕酸了，也会要孩子们接力，我也会踊跃抢夺擂槌的。直到擂钵确实看不到完整的颗粒了。这钵子芝麻香粉才会上桌，大家随意地给自己米饭上撒芝麻粉，用筷子拌匀，芝麻粉和米饭一起入口，嚼着还是有些吱吱做响，别提多惬意了，真正的唇齿生香。有芝麻的这顿晚饭就格外香甜，根本不在意另一份菜可能就是爆辣椒。

孩子们吃完饭，对这空擂钵、粘着芝麻粉的擂槌还要舔上一舔的。洗擂钵之前，要泡茶一样，冲一钵水，美其名曰芝麻茶。各家的孩子会吹嘘自己芝麻吃得多，芝麻当饭吃就算是最牛的。哪怕留着嘴角的芝麻粉末去诱蟑螂，也要留着不擦掉，如同吃了肥肉的油光发亮的嘴唇。那个时候，真不在乎什么鸡鸭鱼肉，哪顿吃快乐了，比吃饱更值得炫耀。

生活艰难的时代，芝麻就是快乐的精灵，与其说满足了口腹，不如说先愉悦了精神，快乐了孩童，和美了家庭。舌尖上的芝麻，首先在心尖诱惑，继而在眼前跳舞，在锅里爆香，在擂钵里粉身碎骨，每一个小小的颗粒，都蕴含了生活的香甜，鼻子闻的是难以描述的清香，带着民间灶台的土腥味，百姓的烟火日常，有时也需要这样的调剂和奢华。在米饭里要掺加红薯块的年代，芝麻绝对算一道大菜。而且芝麻绝对是一招鲜，一顿饭的功夫，即灰飞烟灭，又回味悠长。

后来，电视上出现了芝麻糊的广告，我们也能吃到黑芝麻糊了，但总觉得没有擂钵芝麻的纯粹，没有碎芝麻的坚硬和带响的香。马上就11岁的儿子也发现了那袋黑芝麻，提出要吃吃看。我学着外婆的口吻，叮嘱他：“嚼着芝麻不说话，细细品尝到嘴的美食。不要呛到气管里，咳嗽难受着呢。就像吃鱼挑刺不说话一样。”看着儿子小心翼翼地试吃，心里还计划着买一个擂钵回来，有空的时候，和爱人一起，复制外婆的芝麻茶，母亲的炒芝麻，父亲的擂芝麻，孩子们的芝麻饭，饭后芝麻汤。让儿子感受到我童年那得自芝麻的快乐。品尝人生的百味，就要从身边的每一种食物开始去了解和品咂。当年晚餐里的，父母的努力和智慧，外婆的期望和爱护，哥哥姐姐的相让和宠爱，我才会这样野蛮生长，个性张扬。真想对孩子说，嚼着芝麻不说话，其实要说的，不都在擂芝麻里吗？嚼着的，何尝不是爱的味道？

哪里有本地的土生土长，原汁原味的芝麻呢？明知往昔的味道找不回，却要到回不去的童年找感觉，不可再得的那种纯粹的快乐，如同嚼着芝麻不说话，香甜自知，回味悠长。有些爱是不要说的，继续爱去，就嚼着芝麻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