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师的样子 ”
《绿汀文萃》2020
主题征文
另类乡村教师
刘碧波
我认识这样一位乡村教师：她八十年代教高中，九十年代教初中，21世纪教小学！她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正牌大学生，当年的同学、同事大多在各自领域内卓有建树，她呢，除了班主任，什么官也没当过，评优评先也都与她无缘，这在教了三十年书的老师中，也是特别少见的吧。按说，这样一个人，应该满腹牢骚才对，可她偏不，整天乐呵呵的，像个老顽童，特别是逢年过节的，她更是忙得不亦乐乎：手机短信不断！还别说，给她发短信的全国各地都有，职业五花八门，年龄呢，更是老中青少齐全！羡煞旁人呢！您要不信，我就转几条给您看看，这背后还有一个个感人的故事：
“老师，您让我好找啊！我一直不愿相信，我的恩师会在教小学。今天听了我家小子的密报，才终于知道了您的联系方式。哦，您一定被我弄糊涂了，我是您20年前的学生宁建民……”
1988年下半年，刚刚走出校门的她，接手了一个高二班的班主任。开学5天了，有一个叫宁建明的学生还没有报到。她多方打听才知道，他是被前任班主任勒令退学的。当天下午她就去家访了，她的学生却避而不见。第二天她又打发学生去叫，并让他们转告说，现在的班主任姓舒不姓刘，只要他还想读书，老师对他的过去既往不咎。第三天，宁建民来了，第一句话就是：“老师，你还是让我回去吧，我没钱交学费。”这位舒老师二话不说便预支了她的第一个月工资，帮他交了学费。从此，宁建民再也没有起过退学的念头。1989年，她因故调离了这所中学，宁建民也正在这一年考上了飞行员，成了当年应届上大学的唯一一个。他后来常跟别人说，要是没有遇见他高二的班主任舒老师，就不可能有他的今天。
“老师，给您拜个早年！今天我妈赶场回来好高兴，说是碰到我们家恩人了，我一听就知道是您。老师，我不告诉您我是谁，只告诉您我们一家现在过得很快乐！”
她看到这个短信时，笑得比山花还灿烂，她当然记得这个学生。那是她在初中任教的时候，一位母亲哭着走进她的办公室：“老师，老师，您可一定要帮帮我，我家孩子不知道听了谁的教唆，现在不认我们老两口了……”她耐心地听完了老人的哭诉，总算弄明白了：她班上的小班长原来是这位老人收养的弃婴，十五六岁了不知生身父母是谁，最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执意要去找自己的父母，不再听养父母的教诲，脾气越来越火爆……第二天，她找她的学生谈了很久很久，她说“华子，做人不能没良心啊，你现在的妈妈，除了没有怀你十个月，你的养父母对你的爱天底下不少于任何亲生父母！”今天的华子没有成为什么国家栋梁之才，但是从那天开始，华子的父母重新拥有了他们孝顺听话的孩子，他们几十年的含辛茹苦换来了一份温馨的天伦之乐。
“老师，北中国的冬天下雪了，很大，很美，很圣洁，就像您几十年如一日对学生无私的爱……琳子在这样一个寂静的雪夜里，又想起了您当年半夜冒雪去我家敲门的情景。恩师，谢谢您，没有您的坚持，就没有琳子的大学梦！”
琳子，是她到小学教书后的第一届学生。一天早晨，琳子的爸爸红肿着眼睛闯进了她的教师：“老师，琳子和她弟弟都被她妈妈拐跑了，我该怎么办啊！”琳子的妈妈是个云南女人，是被拐卖到我们家乡的，前一天下午，她趁人不备带着琳子和她弟弟一声不响地逃走了。这位老师当即从琳子奶奶那里，抄来了他们家的所有亲友的联系方式，然后坐到自己家的电话旁，一个一个电话打出去，结果却一无所获。但她还不放弃，又从一大堆的地址里选了几个，写了五份求助信用特快专递寄了出去。她在每一份特快专递里都留了电话号码，都写着这样一句话：“琳子，学业要紧，你的爸爸、奶奶、老师、同学都盼着你回家……”一个月以后的一个深夜，电话突然响起来了。她好像有预感似的一跃而起，电话里传来了她熟悉的哭声。只听她无比惊喜的说了一句：“琳子，别哭，快告诉老师，你现在在哪？”电话里的哭声清晰的传来：“老师，我今天终于在大姨家见到了您写的信。我妈不想和我爸过了，外婆家的人也支持她。不让我告诉家里人我们在哪里。听妈妈说，她过不下去了就把我卖了。老师，快救救我……”她镇定地说：“琳子，别的都不说了，快告诉老师，你现在在哪？哦，对了，千万别让人知道你打了电话回家，无论如何拖住妈妈，我现在就去你家……”当时是凌晨3点37分，十二月的天气，外面下着大雪，她居然冒着雪拿着手电筒，就直奔琳子家去了。第二天一早，女孩的父亲和伯伯不等天亮就出发，紧赶慢赶，总算在琳子的母亲正准备转移的时候赶到了。2009年琳子高中毕业，顺利考上了大学！
我说的这位乡村教师，是我的母亲。以上的几个小故事，只是她漫长教学生涯中最平静不过的日常。2014年，她又从小学调到了茶子山中学，从1988年参加工作至今，一共在灵官殿镇工作了三十二个年头。母亲没有多少值得夸耀的杰出学生，唯一让她骄傲的是，在乡镇中小学生源严重流失的大环境下，只要是她当班主任，所带班级的学生总是只多不少，班额巩固率超过100%。这似乎是一个奇迹，而在那些琐碎的小故事里，我们似乎能读懂，奇迹的来由是什么。母亲近几年身体状况不佳，精力衰减，已经不再担任班主任了，也不再上语文课。但是，即便是即将退休，我还是每次都会从电话里听到她的唠叨，琐琐碎碎的全是她上历史课的各班学生近况。哪个孩子最近又逃学了，哪个孩子又在纠结免费师范与普高升学，哪个孩子家最近又摊上了天灾人祸……她好像永远都有管不完的闲事，操不完的心。古人说，教师的工作是“传道、授业、解惑”，可对于乡村教师而言，她们扮演的角色，却远远不止于求学道路上的领路人，更重要的，是为众多留守儿童或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孩子，点亮心头那盏爱与慈悲的灯，让他们在贫瘠的土地上感受到温暖和希望，对人世间的感情始终充满理解和信仰。有形的知识是有限的，但无形的关怀和无私的关爱，却会化作绵绵春雨，柔柔春风，伴随着孩子们走过青少年、走出校园，走向生命的漫漫旅程。母亲曾说，希望每一个农村孩子都成为国之脊梁是一个奢侈而不切实际的愿望，但是，帮助每一个农村孩子成为一个乐观向上、独立善良的人，一个拥有健全人格和社会良知的人，却是每一个乡村教师可以为之终生努力的目标。所以，比起教学效果，比起荣誉证书，母亲心里最珍贵的，唯有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短信，那才是她的丰收。我们的时代不止需要探索星辰大海的英雄，更需要让每一个平凡人都能在平凡的生活里，坦然而踏实地，拥有这个世界的温柔和爱，并报之以热爱生命的歌。在大草原上，并不是每一个动物都必须成为狮子。在中国的大地上，并不是每一个农家娃都会成为寒门贵子。但是，纯粹的乡村教育，可以让每一个农村的孩子，无论在怎样的处境里，都会像故乡漫山遍野的山花一样，从容地生长，热烈地绽放。如果留守儿童的身份，或是荒僻山村曾给他们的童年和少年留下了太多荒凉，或许，老师的爱与不放弃，便是那山花之上，始终温暖的一缕阳光。
【作者简介】刘碧波，南京大学中国古典文献学2017级博士生，2010年曾协助舒老师开展育才小学“天使行动”爱心支教活动，2013年共同组织救助小花爱心募捐，2018年与舒老师、刘雄志老师共同组建邵东市灵官殿镇首家纯公益书屋“守望书院”，并于当地组织多次阅读写作交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