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读诗经(65)黍离:知我者,谓我心忧
在开始《黍离》篇之前,我们有必要再次了解《王风》的来由: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故事相信无人不知,幽王为博美人一笑,而葬送了自己的江山。平王初立,原来的都城已经在战争中化为废墟,平王不得不东迁,护送平王东迁的诸侯王已经寥寥无几,平王更是不得不分封护送有功的,如此一来,诸侯王越来越强大,而周天子已是名存实亡,和普通诸侯国无异,普遍认为,正因为周王室的衰败,王风,也就是周王室的这一片区域的民谣,我们知道,诗经的雅、颂,几乎都是周大夫所写,是周王室所有,或者说,王风中的诗,是衰败后,已沦落为和普通诸侯国无异的平王东迁后的诗篇,进入《王风》也意味着周王室的地位彻底无存。这是目前资料中普通的观点,即《王风》反映周平王东迁后衰败后诗篇,因周天子权威下降与诸侯无异。
李山的《诗经析读》中提出考古后的另一个结论:在西周时代的东都,有一个名为“王”的地点。金文中的“王”,有学者指出就是王城,而王城在当时与成周并存,都是东都的组成部分。又有学者研究,这个“王城”不是周王及其所属居住的,而是被西迁来的殷商遗民的住地,之所以称为“王”或“王城”,是因为这里的殷遗民多为“商王士”,即与殷商王室有血缘关系的人东周王都的诗篇所以称为“王”或者“王风”,就有可能不像过去所理解的是因为诗篇地域是王畿,而是因为那个殷遗民居住的“王”。也就是说,随着大量殷商遗民的西迁雒邑,在王城这个殷遗民聚集的地区出现了一种曲调的新声,这就是“王风”的乐调,带有强烈的殷商因素,所以要单独分出来为一“风”。过去认为,平王东迁之后,王室卑弱,庙堂无诗,因而东周只有《风》而没有《雅》。事实并非如此。今存《小雅》中的《十月之交》,根据其所反映的日食月食情况,古天文学者确认此诗为东迁后之作。或许就是因为《十月之交》的声调与其他《王风》篇不同,所以才被归入《小雅》的。所以《王风》并不是东周王朝直接辖地诗歌的全部,只是其中反映下层情感的篇章。
上述,关于《王风》两种不同的观念,但不可否认的是,《王风》中的诗篇大多衰败之感,大概也因为这样的共通,才会让更多人相信,《王风》就是衰败后的周王室所在区域吧,了解这一点,接下来进入《黍离》的解读,也就明白了其诗歌背景了
国风·王风·黍离
彼黍shǔ离离,彼稷jì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
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
行迈靡靡,中心如噎yē。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诗歌作者托物起兴,为何偏偏选择“黍、稷”来倾诉内心的忧郁和悲苦?宋儒程颐曾经一语道破天机,“彼稷之苗”指的就是后稷之苗裔,因为后稷本为周人的始祖,也是农耕的始祖。“离离”是说由于果实众多而下垂的样子,“稷”在这里三章变化了三次,由苗而穗而实,经历了长苗、抽穗、结实三个阶段。也就是说,诗人不只一次从这一块种植着黍稷的地方经过,但是,他的感情有没有变化呢?“行迈靡靡”,形容脚步沉重,缓缓地走。而“中心摇摇”、“中心如醉”、“中心如噎”内心是越来越加深,内心里从恍惚不安到如醉般昏昏沉沉、最后如被噎住般哽咽难言。为什么会这么难过呢?诗人亲眼目睹黍、稷成长,想着年复一年这些植物的果实都会经历一次又一次反复的轮回生长成熟,而诗人眼中的西周呢,它却永远一去不回,也许诗人脚下这片庄稼地,曾经就是故国豪华的宗庙宫室,而今,黍稷可以经历生长复生长,而周王室却一去不回的覆亡了,诗人行迈靡靡的步伐,可见内心的沉重。
朱熹又引元城刘氏(不晓得具体是谁)的话说:“常人之情,于忧乐之事,初遇之,则其心变焉,次遇之,则其变少衰,三遇之,则其心如常矣。至于君子忠厚之情则不然。”
一般人的感情都会朝着慢慢变淡、麻木的方向走,同样的风物,初见可能感慨万千,再见就没那么激动,三见可能就稀松平常了,但这位行役的故周大夫,虽一再经过,目睹稷之生长的各个阶段,而自己内心的失国的沉重之情却越来越加深,最后甚至如哽在喉,恰如稷的成熟的果实。
诗人拖着缓慢的步履,徘徊在“彼黍离离”的田间小径上,遥想当年幽王为博褒姒一笑不惜“烽火戏诸侯”,乃至平王东迁时的“最是仓皇辞庙日”,犹如一幕幕悲凉的荒诞剧,内心不禁充满“故国不堪回首”和周王朝日渐式微的忧思和怅惘之情。然而,更为令人悲叹的是,这种忧思和怅惘却不为众人所理解。在“众人皆醉而我独醒”的悲愤之中,诗人不仅大声质问:“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历史总是不断的重演,不知这位周大夫,经过这片茂盛的庄稼地时,是否会想起,当年周王朝取代殷商后,箕子所作的《麦秀之诗》
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
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
《论语 微子》“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殷有三仁焉”
箕子是商纣王的亲戚,屡次劝谏纣王无效,便装疯卖傻,卖身为奴,后来武王灭商,向他咨询治国之策,并封他到朝鲜,为朝鲜的始祖。有一次,在从朝鲜朝周途中经过殷墟,箕子感宫室毁坏,禾黍丛生,做《麦秀之诗》,箕子的麦秀之诗,恨只恨那个不听他话的商纣王,恨只恨自己曾经一手扶持的江山,如今已是黍麦绿油油,而他的《麦秀之诗》据说:殷之旧民闻之,皆流涕矣。失国之痛,这和少年时的无病呻吟,是无法比拟的。

《圣经 诗篇 137》以色列人被掳的哀歌:
我们曾在巴比伦的河边坐下,
一追想锡安就哭了。
我们把琴挂在那里的柳树上,
因为在那里,掳掠我们的要我们唱歌;
抢夺我们的要我们作乐,说:
“给我们唱一首锡安歌吧!”
我们怎能在外邦唱耶和华的歌呢?
耶路撒冷啊,我若忘记你,
情愿我的右手忘记技巧。
我若不记念你,
若不看耶路撒冷过于我所最喜乐的,
情愿我的舌头贴于上膛。
两首近乎于同一时期的东西方民歌,所道来的,尽是那亡国之辛酸与痛楚。
圣经之哀歌,以白描之手法,道尽以色列人对锡安的无尽思念,以及对耶和华的敬仰。言语直白,但悲情自现。
诗经之黍离,表现委婉。通过对黍稷之苗、穗、实之写物,表现出当初繁华之地的镐京,如今已是一派离离之景。同时以三种心态映衬,表以哀怨。加之以悠悠苍天之感叹,更能表述其“悯宗周”之意。

如果说《邶风·绿衣》开了古代悼亡诗的先河,那么这首《王风·黍离》就开了怀古凭吊诗的先河。作为一首怀古凭吊诗,这首《黍离》堪称是一首经典之作。清人方润玉老先生在《诗经原始》中就说:“三章只换六字,而一往情深,低徊无限。此专以描摹虚神擅长,凭吊诗中绝唱也。”此后历次朝代更迭过程中都有人泪水涟涟地吟唱着兴亡之思:从曹植的《情诗》到向秀的《思旧》,从刘禹锡的《乌衣巷》到姜夔的《扬州慢》,无不带有《黍离》的影子,发人感慨,催人泪下。
思旧赋
魏晋 · 向秀
余与嵇康、吕安居止接近,其人并有不羁之才。然嵇志远而疏,吕心旷而放,其后各以事见法。嵇博综技艺,于丝竹特妙。临当就命,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余逝将西迈,经其旧庐。于时日薄虞渊,寒冰凄然。邻人有吹笛者,发音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云:
将命适于远京兮,遂旋反而北徂。
济黄河以泛舟兮,经山阳之旧居。
瞻旷野之萧条兮,息余驾乎城隅。
践二子之遗迹兮,历穷巷之空庐。
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
惟古昔以怀今兮,心徘徊以踌躇。
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
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
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
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
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
停驾言其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
鲁迅说,向秀写《思旧赋》是“为了忘却的记念”。向秀绕一大段远路到山阳去,是为了凭吊昔日好友,而凭吊又是为了告别。这是因为作为竹林七贤之一的向秀,嵇康被害后,在司马氏的高压下,他不得不应征到洛阳。而当年,他与嵇康曾沿着这条路,往返于山阳与洛阳,寒风凛冽,往事如烟……如今好朋友嵇康曾经存在的地方,已物是人非。“叹《黍离》”、“悲《麦秀》”、“栋宇存”而“形神逝”。故居、情景仍然是日落、音声如昔,但自嵇康死后,他的妻儿已迁居他乡,此处只留下了一座空宅。虽然栋宇还没有毁坏,而主人已经形神俱逝。远远望去,犹如荒冢一样凄凉。这些现实与往事,无不勾起向秀的极大伤感。
此刻,向秀想起历史上李斯被腰斩的冤案:李斯临刑对儿子说:“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史记》)李斯对儿子关于黄犬的一段临别谈话,读之令人鼻酸,这是血泪的怨愤控诉。向秀用此隐喻和类比,为嵇康鸣不平,故又忆及“顾日影而弹琴”之事。忽然,远处传来了嘹亮而断续的笛声,原来是陌生的邻人吹起了一首伤感的曲子,在这寒冷的黄昏,更是沁人肺腑的凄凉。于是,“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与开头“序”中描写的嵇康的身影与音乐联系在一起遥相呼应,同时也形成了情景交融的移情手法。鲁迅曾经说过:“青年时期读向子期《思旧赋》,很怪他为什么只有寥寥的几行,刚开头却又煞了尾,然而,现在我懂了。”原来,“吟罢低眉无写处”的心境多么与之相似。有人也曾评说,“向秀作思旧赋,家国万端,生机变乱,不可胜说。然而郁结者,欲说还休,休又难止”。也许这就是抒情小赋动人心弦之处——“短歌微言不能长”(曹丕《燕歌行》)最好的诠释吧。
明朝王鏊《震泽长语》中说:
余读《诗》,至《绿衣》、《燕燕》、《黍离》,有言外无穷之感。后世唯唐人尚有此意,如“薛王沈醉寿王醒”,不涉讥刺,而讥刺之意溢于言表,得风人之旨。
李商隐写过《龙池》
龙池赐酒敞云屏,羯鼓声高众乐停。
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
我们读诗经,都能够感觉到言外无穷之意,后来的诗篇中唐朝人有这种表现,例如“薛王沈醉寿王醒”这一句,并不是直接讥刺,但是讥刺的意思却让人很容易感受到。这就是得到了风人之旨。
唐代大诗人李白游越王宫,看到的却是一副倾颓破败的模样,他回想起昔日越王勾践破吴之后,曾大肆修建宫殿,可如今呢?都早已化作了一抔黄土,心中不由发出感慨:
越中览古
越王勾践破吴归,战士还家尽锦衣。
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
唐人写咏史诗的翘楚刘禹锡更是有许多经典作品,其中也有《黍离》的影子。他在游金陵时,途经乌衣巷,感慨昔日东晋时的王、谢两大家族的故地,如今已然变成寻常百姓之家了,也发出了同样的感慨:
乌衣巷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也许金陵气象太多庞大,承载着太多的历史变迁,故而连写男女闺情的花间词人韦庄也写起了怀古诗:
台城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六朝如梦,烟消云散,唯有那台城的杨柳,依然青青,可见真的是很无情了。这样的幽古之思,这样的悲悯情怀,不得不说,都是从我们的这篇《黍离》而来。
情诗
两汉:曹植
微阴翳阳景,清风飘我衣。
游鱼潜渌水,翔鸟薄天飞。
眇眇客行士,徭役不得归。
始出严霜结,今来白露晞。
游者叹黍离,处者歌式微。
慷慨对嘉宾,凄怆内伤悲。
黍离:《诗经》篇名,中有“行迈靡靡,中心摇摇(行进迟缓,忧心不安貌)”等句。这里借《黍离》来寓出门在外,心怀忧怨之意。《式微》寓家人盼其早归之意。
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唐 · 刘禹锡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金陵驿 文天祥
草合离宫转夕晖,孤云飘泊复何依!山河风景元无异,城郭人民半已非。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 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
再看两位才华横溢的亡国之君,按现代语言说是错当了帝国的文学家
破阵子·四十年来家国
五代 · 李煜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宋徽宗赵佶这首词写于覆国后与其子钦宗赵桓被金兵掳往北方五国城时途中,途中见杏花而托物兴感而作,他笔下的杏花越美,却衬托出遭遇之惨
燕山亭·北行见杏花
宋 · 赵佶
裁翦冰绡,打叠数重,冷淡燕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有时不做。
在明代罗贯中所著《三国演义》第一百二十回也是小说最末一回,记叙西晋武帝太康元年(公元280年)大举伐吴的一段史事。当年,吴主孙皓投降,消息传回西晋首都洛阳,君臣皆喜而互贺,但骠骑将军孙秀,却在退朝之后,面向南方哭道:“昔讨逆壮年,以一校尉创立基业;今孙皓举江南而弃之,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孙秀是吴国开国始祖孙策幼弟孙匡的孙子,曾以宗室身份任职吴国将军,并掌有兵权,吴主孙皓对他一直心存疑忌。孙秀为避免惹祸上身,于吴主孙皓建衡二年(公元270年)投奔晋国,当时晋武帝司马炎急于拉拢人心,遂命孙秀为骠骑将军、仪同三司,封会稽公,给予高规格礼遇。
孙秀出走吴国,奔向晋国,实是处境上的不得已,所以当他一听到吴国灭亡,不禁悲从中来。其言“昔讨逆壮年”指的是孙策在东汉献帝兴平二年(公元195年),只是一校尉身份,却在短短数年,打下江东一片江山,为孙吴立国奠定基础,直到吴主孙皓即位,为人骄奢淫逸,又喜滥杀无辜,才使吴国逐步走向衰亡。“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原是《王风·黍离》东周大夫感慨西周灭亡之语,孙秀在此表达的是他对孙吴亡国的沉痛哀伤!
《世说新语》也记载了一个故事:温峤初为刘琨使来过江。于时,江左营建始尔,纲纪未举。温新至,深有诸虑。既诣王丞相,陈主上幽越、社稷焚灭、山陵夷毁之酷,有《黍离》之痛。温忠慨深烈,言与泗俱,丞相亦与之对泣。叙情既毕,便深自陈结,丞相亦厚相酬纳。既出,欢然言曰:“江左自有管夷吾,此复何忧!”
这个故事是说,温峤领了刘琨的命令出使江左拜会王导,那天温峤一见面就开始声情并茂的陈说晋怀帝、愍帝被掳到平阳(皆遇害)的悲惨经历,以及社稷宗庙被焚毁,帝王陵墓被夷为平地的骇人景象,真有《诗经》中《黍离》一篇所写的亡国之痛。温峤的这一番话极具感染力,说着说着还哭了,搞得王导也泗泪横流,俩人就差抱头痛哭。
这也便是《诗经》的伟大之处,开先河、定基调,千古悠悠气象,多少离愁别绪,多少爱恨情仇,说不尽、道不完,只因诗三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