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湘文艺】熊耀君/思念 / 四六文摘

思念

作者：熊耀君

再过几日，便是父亲故世一周年，遵乡俗，在特定的日子里，为死者举行“复土、撞七、百日、幽生、新香、周年”这些仪式，以寄托对死者的哀思。“周年”是死者最后能独享的仪式，此后便以“祖”统称，不再专门祭祀。近４年里，伯父、母亲、父亲先后因病去世，伯父无后人，我无堂叔伯和兄弟，父系一支到我，已无长辈，悲痛之余，担起传承之责，学了很多礼数，早几月起便在提醒自己记牢这个时日。

父亲故世的这一年里，我每隔几日便会梦到他，有时连续几晚梦到。老人都说，这样“不吉”，我并不在意。我在书本上看到这样一个解释：“梦到一个人，是身体感受到你的思念，代替你去见了他（她）一面”。如果是这样，我无法抑制我的思念。

我儿时挨了不少父亲的打骂，少时被严管得没点乐趣，成年后，各有思想，代沟很深。父亲严谨、务实，当过老师、校长，我是80后，自由散漫，理想主义者。故父子间总是管教与不服，控制与逃离，相对多是无言，远没有与母亲一般融洽。但父亲走后，我却有更甚于母亲的思念。后来分析，至少有两个原因：一是父亲走得太快，本来健健康康的一个人，从查出癌症到故世，不到半年时间，不像母亲，多重疾病缠身十余年，一天不如一天，感情上能接受她会离开的现实，于她少一份痛苦，不得已中，只能慰藉。父亲却走得太突然，真正卧床不起一日都算不得。我们姐弟又担心心态会影响他的治疗，隐瞒了他真实的病情，让本来明明白白的一个人，糊里糊涂的离去，总觉得有亏欠；二是近年家中变故太大，老人们先后离去，父亲是最后的长者，父亲走后，我要独撑门户，感同身受他的苦难，便对他有了更深的理解，有怜悯，有敬爱，更加思念起他。

母亲去世时，我作《想起我的母亲》一文纪念她，开头写道：“驱车轻驰，远远看到老家的屋顶，门前的罗马柱，往时，母亲的轮椅多驻望在这里，而今，确确是永远也看不到了”。这段话，是写母亲的守望，也是写家的守望。其时，父亲身体还健朗，他接替母亲守望，我得空回家时，总让我感到温暖。我起先对“家”的定义并不清晰，后来看字典解释：“父母亲生活的地方”，我才知道这词原来如此神圣。我不在家乡工作，另有住所，父亲走后，再回时，只见关门闭户，人去楼空，心中自然万分凄凉。我想接替父母守望故土，守望家，又因人、事难以周全。只得在此后这一年里，隔周余便回家一次。朋友劝我少去，免得睹物思人。可我，终是对父母，对家有深深的情怀。每次回家，首件事便是在父母遗像前，点上一柱香，再到各个房间里、院子里转转，满眼都是亲人的印记；一柱香完，再燃一柱，在客厅里小睡一下，仿佛又回到儿时的模样；醒来之后，便差不多要走了，再上一柱香，锁好门，后视镜里回望，心中还是万分不舍。而这，已成了回家唯一能做的事。

我在体制内工作，家中又有一份小生意，官场商海久了，知道生活的艰辛、现实的残酷、人性的冷漠。父亲在33岁时因工致残，劳动和生活能力受限，他能与母亲一道经营好家庭，把子女培养成材，家庭生活过得蒸蒸日上，一定经历了我无法想像的艰难，但我记忆里的父母，留给我的只有对生活的乐观和未来的憧憬，在我困惑的时候，我都感受到他们给我强大的依靠和引领。

我记忆里，父亲无比坚强，很有骨气。致残时，我刚周岁多，据说手术切除左下肢时他没有落泪；往后生活再艰辛，也不怨天尤人，不低头不落泪。可我成年后，却见父亲为两人落过泪：一是大姑母的独子英年早逝，白发人送黑发人；二是母亲的去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以泪洗面，终日悲痛，这也可能是患病的起因。父亲有傲骨，有柔情，我与他性格有很多相似。

我记忆里，父亲十分古板，“家长”作风，非常严肃，可我却见过父亲两次“示弱”。一次是我们夫妻婚后因琐事争吵，妻子闹到了老家，在父亲面前说了狠话，摔了东西，辱了长辈，父亲十分气愤，若是自己的子女，少不得重打重骂，但他却非常克制，只是说她：“你读少了书”，气一会，又欠起她没吃晚饭，去做饭她吃；再一次，便是我姐弟想重修老宅，让父母晚年生活更方便点。父亲向来很有主见，我又有些新想法。起屋建房，事务繁多，少不得意见不一。母亲便说父亲，你尽量不发表意见，都听“君伢”的。父亲便真放弃了自己的想法，只尽力为我做好一切。我后来看朱总理讲台湾问题，“什么问题都可以谈，都可以让步，中国人给中国人让步嘛”，我总会一笑，很有道理。再后来，碰到类似的问题，我即便嘴不饶人，行动也会让步，为爱让步，为家让步，这是父母教给我们的智慧。

父亲故世这年，我39岁，失去双亲后，心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人更加平和、包容、深情、感恩，对哲学、佛学有了兴趣。我看了许多王德峰老师的讲课，讲到“缘起性空、缘汇则生、缘离则灭”，讲到自己先前也不理解，直到自己母亲、父亲先后离去，才恍然开悟。但到底是什么意思，老师却没有明说。我悟性、佛性差，至今无法解惑，只固执的认为，佛家谓相可心生，我心中思念父亲，心生无相，生有相，诸相非相，如见如来，便是我对您最深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