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克·德里达:我所是的动物 | 西东合集
朱玲琳、夏可君 译
我经常问自己,为了看看我是谁——我是(/跟随)谁,当我被动物沉默的目光,比如说一只猫的眼睛所看到自己的赤身裸体时,我难以,是的,一个麻烦的时刻(j’ai du mal),去克服我的窘迫。
为什么会有这种麻烦(/可恶:mal)?
我有麻烦(mal)压制这种羞愧(/腼腆:pudeur)的运动。麻烦在于自身保持沉默,反对猥亵。反对失礼的担心,这种非礼来自于发现自己赤裸,自己的性暴露,完全赤裸在一只猫面前,它一动不动地看着你,只是看着。一种动物赤裸着在另一种动物前的失礼(malséance),从这点上人们可以称之为一种动物场景:一个本源的经验,而且是不可比较的可恶场景,出现在赤裸的真实之中,在动物持续的注视面前,一种善意的或无情的,惊奇的或熟知的注视面前。一个预言家、梦想家或超出-光明的盲人的注视。因此,似乎我为在这只猫面前赤身裸体而感到羞耻(honte),并且为羞耻感到羞耻。一种反观自照的羞耻,耻于自身的羞耻的反应,一种同时也是反射反思的、不合理的且无法明言的羞耻。在这种反射的光学中心,会出现这种东西——在我看来是这种无与伦比的体验的焦点——这被称为是裸体(nudité)。并且人们相信它是人所专有的,也就是对动物是陌生的,动物是赤裸的,或者被看成是赤裸的,但对此,动物们却并没有哪怕是最细微的意识。
对什么的羞耻呢?在谁面前裸体?为什么让自己克服羞耻?为什么因为感到羞耻而羞耻?特别是,我应该解释一下,如果猫发现我当面(de face)裸体,面对面的,如果我赤裸着被猫从头看到脚,就是要看见,毫不犹豫地将其视线集中到——为了看见——生殖器的方向。为了看见(pour voir),没有打算看见,没有触摸,没有咬,尽管这种威胁仍存在于它的唇边或者舌尖。某种不应该发生的事情在那里发生了——就像事事都最终会发生,失误、堕落、失败、过错、征兆(征兆[symptôme]正如大家所知,也表示“堕落”:事例,不幸的事件,意外事故,堕落所应得的[échéance],灾祸)。这似乎正是在这一时刻,我说过或打算说到禁止——这种不该说的东西。似乎一个征兆不能被明言的,并且,正如人们所说,否则我就要腐蚀语言了。
对什么的羞耻,在谁面前羞耻?因为如同动物(bête)那样赤裸而羞耻。广泛认为,尽管我打算考察的哲学家里没有一个人确切地提到过,动物的独特性以及在最后的分析中将它们与人相区分的,正是它们赤裸而不自知。因此也就不是赤裸的了,不知道它们的赤裸的知识,简而言之,就是没有善与恶的意识。
从那时起,赤裸而不自知,动物们,实际上,就不是赤裸的了。
它们并不会因为它们是赤裸的而赤裸。原则上,除了人以外,没有动物会想着为自己穿衣。衣服对人来说是专有的,乃是人的一种“专有特性(propres)”。穿衣本身是与人所专有的其他形象不可分的,即使人们讨论它少于语言或理性、逻各斯、历史、笑、哀悼、坟墓、天赋,等等。(以上列举的人的专有特性从最初那一刻总会构成一种共有的形象。为此,这种列举永不会限制在一种简单的特性中,并且永不会终止;在结构上说,它能吸收无数的其他概念,从概念的概念开始。)
因此,动物并不因其为赤裸的而赤裸。它并不曾觉察到自己的赤裸。“在自然本性上(dans la nature)”,并没有赤裸。只有情感,感动,(有意识或无意识的),裸体中的生存(exister)的经验。因为它是(est)赤裸着,却没有在赤裸中生存(exister),动物既不能感受到也不能看到自身裸体。因此它并不就是赤裸的。至少人们都如此这般认为。对人来说,情形则相反,衣服来源于技术。因此我们必须将羞愧和技术一起认为是同样的“主题”。以及罪恶和历史,以及劳动,以及其他很多一起的东西,当作同样的主题。人是唯一发明衣服来遮盖其生殖器的存在。他只是在他能成为赤裸的,知道羞愧,知道自己因不再赤裸而羞愧的意义上,才是人。而且,知道自身,这是知道自身的羞愧。另一方面,因为动物是赤裸的,并且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赤裸,人们就相信,羞愧(/羞耻)就如不羞愧(不知羞耻)一样对动物保持为陌生的。而且在这里相关的是自身知识(savoir de soi)的问题。
如果人们只能通过保持不羞愧(/不知羞耻)而羞愧,并且反之亦然的话,那么什么是羞愧(pudeur)呢?人们永不会重回裸体,因为他有了赤裸的意识,也就是说羞愧(pudeur)或羞耻(honte)的意识。动物因为它是裸体的而处于非赤裸中,而人在其不再裸体的意义上处于赤裸中。在此我们遭遇到两种没有赤裸的赤裸之间的一种差异、适宜或尴尬。这种尴尬在善与恶(mal)的科学的领域中,只不过才开始给我们带来麻烦(mal)。
在猫看着我裸体之前,我会如同(comme)不再有赤裸的意识的动物那样感到羞耻吗?或者相反,如同一个保持着其赤裸的意识的人那样?这样我是谁?我存在(/跟随)的是谁?如果不是他者的话,应该要求谁?或许是猫它本身?
我必须首先澄清,我所谈论的猫是一只真正的猫,相信我,真的,一只小猫。它不是一只猫的形象(figure)。它不会像地球上所有猫的寓言,沉默地进入房间,穿过神话和宗教,文学和寓言中的猫。有着许多这样的猫。我所谈论的猫不属于卡夫卡的广泛的动物诗,它无限地而且本源地有震荡激动人的优点。也不是看着我的那只猫,并且我似乎——但是不依赖于此——正在致力于一种否定的动物神学,霍夫曼的或Kofman的猫Murr,虽然与我一起利用这种机会向Sarah Kofman的伟大的、不倦的著作致礼,也就是她的Autobiogriffures(自身-生命的-把握),这个标题与这次会议引起了强烈的共鸣。这本书将在这次会议上警戒着并且频繁被引用或重读。
一个动物看着我。我应该如何思考这个语段?看到我裸体的猫,那确实是一只小猫,这只我所谈论的猫,是一只雌猫,她不是蒙田的猫,在他的《为Raymond Sebond辩解》中,他称为“我的猫”(ma chatte)的那只。你将承认其是前笛卡尔或反笛卡尔关于动物最伟大的文本之一。以后我们将注意从蒙田到笛卡尔的某种特定的演化,一种模糊的并且很难指定一个日期,甚至难以在两种结构之间加以识别的事件,对这些结构这些专名是转喻。蒙田取笑当人主张指派或拒绝动物的某些才能的时候,人所表现出来的“假设”和“想象”的“人对于动物的轻视”(A,pp.331,330)。与此相反,他认为有必要承认动物在构造字母和音节中的一种“才能”。这种才能,蒙田自信地向我们保证,“证实了他们有一种内在的理性能力,使得他们如此可教并且会学习”(A,p.340)。给人分派任务“与其伙伴和同伴的动物分享,且在其中分配其认为合适的比例的才能和权力”,他问道,这个问题在此所指的不是动物而是人的天真的断言:
“通过他的聪明才智,他何以知道动物的隐密的内心活动?通过他们和我们之间的什么样的比较,他推断出他认为是他们所属的愚蠢?
当我与我的猫一起玩时,谁知道我不是她的消遣更甚于她是我的消遣?……”
1595年版加入:“我们用相互的嬉戏互娱对方。如果我有机会开始或拒绝,她有同样有。”[A,p.331]
看着我裸体的这只猫,她在那里而且不是其他的猫,我在此谈论的那一只,尽管我正变得激昂起来,也不属于波德莱尔的猫的家族,或者里尔克的,或者布伯的。至少从字面上说,这些诗人和哲学家的猫不能说话。“我的”猫(但从不是一只属于谁的猫)甚至并不是在漫游仙境中所谈论的那一只。当然,如果你一定要坚持怀疑我反常——总是一个可能性——你有自由理解或接受我刚才对“确实一只小猫”所强调的重点作为从《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中第11章所引用的,所翻译的而来。名为“醒着的”,这个倒数第二章所包含的只是一个短语:“——毕竟它真的是一只小猫(and it really was a kitten after all)”;或者一个法语的翻译为:“毕竟,它真的是一只小黑猫(et, finalement, c'était bel et bien une petite chatte noire)”。
时间不允许,否则我当然愿意将我的全部讲话都放在对卡洛尔的解读上。事实上你不能确定我并不是在这样做,不论好坏,沉默的、无意识的,或者不为你所知的。你不能确定我没有在十年前的某一天已经这样做了,那天我让一只小刺猬,一只乳刺猬说话或通过,或许,在“什么是诗”这个问题之前。因为思考关于动物,如果有这样一种来源于诗的东西的话。在此你有一种假设:它是哲学从本质上必须使自己丧失的东西。是哲学的知识和诗的思考之间的差异。“什么是诗?”的刺猬不仅继承了我名字的一部分,而且它还用其自己的方式,回应了爱丽丝对刺猬的呼叫。记住“球是活的刺猬”的槌球场(“王后的槌球场”)。爱丽丝想要用她抱在胳膊下的红鹤的头给刺猬一棒,并且“它会扭过自己并抬头看着她的脸(look up in her face)”直到她大笑 。
一只动物如何当面(en face)看着你?那将是我们所关注的问题之一。爱丽丝接下来注意到“刺猬已经展开身体爬走了。此外,把刺猬球打过去的路上总有一些土坎或小沟。”(AW,p.90)这是一片地,在地上“玩家不等待轮换都一起玩,总是在为刺猬争吵或打架。”(AW,p.91)
我们将更沉默地被吸引到《镜子的另一边》的沉默,我们将追踪那个《镜中的场景》——并且问关于它的某个问题,确切地说是从动物的角度来问。
但是,如果我那只真正的猫并不是爱丽丝的小猫(某种翻译将“小猫”译成le petit chat,或者une petite chatte noire),当然不是因为我打算匆忙醒来作出推论,就像爱丽丝所做的那样,认为人们不能与一只猫进行交谈,借口是它不能回应或它总是回应同一件事。因为任何我打算透露给你们的毫无疑问回到了要求你们对我回应,你,对我,对我回答关于回应(/回答:répondre)的是什么。只要你能。上述的动物的上述问题总体上归结为,并非了解动物是否说话,而是人们能否了解回应表示什么。以及如何区分回应与反应(réaction)。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必须记住爱丽丝在结尾中非常笛卡尔式的陈述:
“猫的最令人不便的习性就是(爱丽丝曾经评论过),不管你对他们说什么,他们总是呜呜叫。'如果他们只是对'是’呜呜,对'否’说喵,或者其他此类的规则,’她曾说,'这样一来人们就能进行对话了!但是如果有人总是说同样的东西,你怎么跟他们交谈呢?’”
“在这种情形中,猫只是呜呜叫:不可能猜测它到底意思是'是’还是'否’。 ”
你能跟一个动物说话,对前面所说的真正的猫说话,因为它是一只动物,但是它不回答,不真正地回答,从来如此,这就是爱丽丝所得出的结论。完全与笛卡尔的相似,下文中我们就会发现。
字母有价值,就像动物的问题(question)一样。动物回应的问题常常以字母、词的字面上、有时是“词”一词的游戏中发生的。例如,如果词的“反应”在我所考察的所有卡洛尔的翻译中出现两次,它就不像在英语原文中那样与任何词本身相符合了。这可能并未明示而是暗示的,并且这肯定是个系统问题。翻译中所说的,没有强调“总是”,quoiqu'on leur dice, elles ronronnent toujours pour vous repondre,原文只是简单地说“不管你对他们说什么,他们总是呜呜叫”。翻译中所说的,没有强调pouvoir(“可能”)的暗示,Mais comment peut-on parler avec quelqu'un qui répond toujours pareil(但是如何与一个总是以同样的东西来回应的人说话)?卡洛尔本人写道,“但是一个人总是说同样的东西,你怎么能跟他进行交谈呢?”
这说明了“回应”的意义似乎在此是绝对的;人们总是主张,词之反应的在场与缺席之间的差异没有价值。也许如此。也许,相反,人们应该非常严肃地对待这个问题,但是我们将到此为止。
无论如何,爱丽丝的怀疑难道不是很难以置信的吗?她似乎,至少是在这个时候,相信人们事实上能在人类的“是”和“否”之间进行辨别并作出决定。她似乎确信当发生在人身上时,是可能猜测到是“是”还是“否”的。让我们不要忘记柴郡猫在一个值得久久沉思的场景中所告诉她的:“我们都疯了。我疯了。你也疯了”(AW,p.72)。然后他承诺向她展示这种集体的愚蠢。这是一种讨论的幻象的时刻,但是最终走向痛苦,因为他们不能在词的意义,一个词所表示的上面取得一致,并且最终毫无疑问,在词,词这一术语所表示的上面取得一致。“按你所喜欢的称呼,”猫最终在宣布他将在女王的槌球游戏中出现之前,对咆哮和呜呜叫之间的差异如此说,在这场游戏中我可怜的刺猬受到恶劣的对待[mis a mal] (AW,p.72)。
不,不,我的猫,那只在我的卧室或我的浴室看着我的猫,这只或许不是“我的猫”或“我的小猫”的猫,并不是作为代表或大使,肩负着我们的文化总是承担着的对猫族的巨大的象征性的责任在此出现的,从拉·丰丹到蒂克(《穿长统靴的猫》的作者),从波德特莱尔到里尔克、布伯以及其他许多人。如果我说“它是一只真正的猫”,看见我裸体,是为了表明其不可替代的独一性。当它对其名字作出回应时(不管回应表示什么,这将是我们的问题),它并非作为一种被称为猫的种族的模范这样做,甚至更不是作为一种动物的种属或领域。的确我将它确认为一只雄性或雌性的猫。但是在这种确认之前,我将它看作不可代替的生灵,某一天进入我的地盘,进入它能遇到我、看到我、甚至看到我裸体的地方。没有什么能减少我的确信,我们在此所拥有的是一种存在,这种存在拒绝被概念化。而且这个必死的存在,从它有名字那一刻起,它的名字已经就使之幸存(survit)。它表明了它可能的消失。以及我的消失——并且这种消失,这里那里(的游戏):fort/da,每次被宣告,不管赤裸与否,我们中的一人离开了房间。
但是我也必须强调这一事实:当我并非与猫单独呆在房间时,这种以自己为耻的羞愧会更强烈。因为这样我不再确认在谁面前我会对羞耻(/羞愧)而麻木。事实上,人们曾经单独与猫在一起吗?或者与其他人?这只猫是第三者吗?或者面对面的决斗中的一个他者?我们将稍后回到这些问题。在这种时候,在这件事的边缘,在最好或最坏迫近的时候,在任何事都可能发生时,在我可能会羞耻或愉快死去的地方,我再也不知道我把自己投身于谁的或哪个方向上。而不如将其追逐出去,将猫追逐出去,我很匆忙,是的,匆忙得不让其出现。我赶紧匆忙地掩盖事情的猥亵,简言之掩盖我自己。仅仅一个想法就让我出神:给自己穿衣,哪怕只是一点点,或者,结果都一样,跑开——好像我将自己追逐出房间——咬自己,比如在我问自己“谁?”的时候咬我的舌头忍住不说。但是,是谁?因为我再也不知道我是谁(/跟随谁)或者我在追逐谁,谁在跟随我或捕捉我。谁在之前来,谁是在谁之后?我再也不知道我的头在哪里。疯狂:“我们都疯了。我疯了。你疯了。”我不再知道,如果回应,或者甚至是回答逼迫我或问我,我是谁(/跟随谁)或者我是(/跟)在谁的后面,以及我跑的路线的问题。
跟随(Suivre)或追赶(/在其后)不仅是个问题,而且是我们称呼动物的问题。我们将进一步发现问题的问题,这个问题是通过想知道回答意味着什么,以及一个动物(但是哪一个?)对自己的名字作出回答来开始的。并且通过想知道人们能否回答“我是(跟着/随后)”意味着什么,此时这似乎使“我因为我在动物身后而存在”或者“我因为我在动物旁边儿存在”成为必要。
在身后、在旁边、在附近表现为不同的存在状态,事实上共-在的状态。与动物一起。但是,尽管表面上如此,却不确定这种存在的状态最终能否更改一种预先设定的存在,至少是一种原始的“我在”的模态。无论如何,它们表达了一种挤压为[être-pressé]一团[être-serré]的某种秩序(这是词根pressu表示的意义,来源于词près,auprès,après),被压制,共在,就像严密的附着、绑缚、束缚、被压制、被压缩、被盖印、被压抑、被加压——反对根据总是保持压迫的或强或弱的责难。我应该说在什么意义上的邻人[prochain](并不一定是圣经的或希腊-拉丁传统的)我接近或靠近了动物,并且我是(跟随)它,以及在什么形式或秩序下的压制?在接近它的意义上的与之共在呢?在它旁边的意义上?在它身后的意义上?在猎获、训练、驯服意义上的在它身后,或者在继承或遗传意义上的在它身后?无论如何,如果我是(/跟随)在它身后,动物就因此在我前面,比我早(frueher[早先]是康德关于动物的术语,康德在后面将被称作是见证者)。动物在那里在我前面,靠近我,在我跟前——是我(/跟随)在它后面。并且,因此,既然它在我前面,它就不如我。它包围着我。从这种在我之前的优势中,它能让自己被看到,无疑,而且——某种哲学或许忘记的东西,或者适当忘记了自己——它能看着我。它对我有着自己的观点。绝对他者的观点,并且没有什么比我看到我自己赤裸在一只猫的注视之下的那些时刻,更使我思考这种邻人的绝对的他异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