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办教师(二)
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在学校里最早认识的两个人:一个是校长,我先到他那里报到;一个是罗老师。——校长跟我说话的时候,叫过来一个人给我介绍说:“这是咱总务罗老师。”然后转头向罗老师说:“麻烦你带陈启到给他安排的房子。”
罗老师个头不高,头发灰白。脸色是农村人在风里雨里长久浸泡做惯了体力活才特有的健康红。走路还带点严重的外八字,就像秦腔戏里穿靴子的须生走路那样。
罗老师还真的会唱秦腔戏,而且还唱的挺好呢。夏天夜晚的时候,学生下自习了,老师们没事儿了都坐在学校门口大树底下乘凉。罗老师和几个喜好秦腔的,就唱戏玩儿。你还别说,那时候的老师真是多才多艺:罗老师唱的一板一眼很入味儿,拉二胡的,拉板胡的,打边鼓的,也有模有样。
罗老师那个外八字步,简直就是在舞台上一样,走的有缓有急,稳健有力。我的印象特别深。
罗老师是学校出纳,兼管总务杂事儿。后来我才发现,几乎学校的啥杂物事情,都是他在忙罗。除了不进课堂,学校到处都是他的身影。
那天他把我领到分给我的房子,热心地给我做叮嘱。
我带的东西吧,除了被褥之外,全是书。——一箱子塞得满满当当的。学校给教职工房子还提供了一个简单但很实用的书架,枣红色,上下三层。我带的书,几乎摆满了上面两层。
看着我把书一一放到书架上,罗老师露出特别羡慕的样子,我当时还觉得有点奇怪呢。
我们经常见罗老师骑着一辆二八加重自行车,急匆匆地从大门口出去,又急匆匆地从大门外进来。有意思的是,他每次都是在门口五六步远处偏腿下车,拿脚在地上点一下,过了大门五六步远,又侧身上了车子,朝房子奔去。
自行车的前面把手上,始终挂着一个八十年代时兴的黑色提包。听他们说,罗老师整天忙着在外面给大家跑工资呢。
那时候学校教师工资由乡镇发,拖欠工资是很平常的事情,补贴更是水里的月亮——空影子。罗老师大多时间都是跟镇领导纠缠,给老师们争取工资能够正常发放。
罗老师干啥都很细致。我们最喜欢罗老师呼叫了:“上完课来我房子。”
我们到他房子的时候,他都坐在窗边桌前,面前左边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摞摞信封,右边是工资表。
工资表是罗老师用作业本底下垫了印纸,把一年十二个月所有人名单制作好的。大家只需要去看看自己的工资数字,然后签字即可。
信封里装着大家每个人的工资——那时候是现金,我刚工作的时候每月216元。罗老师把零的整的数得清清楚楚,零的放上面,整的放下面。
我每次去,罗老师都要拿出我的工资信封袋,拿出钱来,拿手指头在嘴唇上点一下,然后当着我的面细致点清,再递给我。
“你再点一下!”罗老师笑眯眯地说。
“你都数好了,我就不用数了么。”我说的是真的。
“哎,钱款的事情,当面数清好。”罗老师很郑重地说,是他一贯谨细的那个样子。见我执意推辞,要走,他又一转换表情,“数一下好,操心我给多了咋办?”
我只好把几张大小不同的钱划拉一下,装进口袋里。“好着呢,罗老师。”
有时候,我去的时候罗老师桌面上放几本书。——是教师考试的,大概罗老师正在看。
“罗老师,这是你看的书?”我拿过来翻看,都是很死板的一些理论知识,我见了都头大。
“唉,记不住,年龄大了,眼睛也花了。看不清,记不住。”罗老师长叹一声,“民办考公办,都考了几回了,都过不了。”
我看到了罗老师乐观的脸上划过一道失落和伤感。
原来,罗老师还是民办身份。
同样是民办教师,能站讲台的跟像他这样只能做杂务的,还有很大不同。站讲台的,成绩好可以得奖,证书就成了能力的证明,也成了立足之本。——民办教师,面临着随时可能被辞聘。所以,每一年开学初,民办教师都心里发慌,为能不能继续留任发愁。那些有获奖证书的民办教师,显然就安全多了。
罗老师应该也经常面临这样的愁肠,但因为他几十年如一日的谨细勤快,学校历任校长都觉得离不开他。所以,这么多年,罗老师一直在这样摇摇摆摆的不安中稳定着,大家也都很觉得离不了罗老师。
是的,学校怎么能离得了罗老师呢?离了罗老师,大家连工资都没有了。
很多人,尤其是我,就特别替罗老师着急:希望他赶快通过考试,尽快成为公办身份。我们能感觉到,这成了罗老师的心病;虽然他平时总笑呵呵的,但偶尔在大家的笑谈中能感受到他的些许失落。
那些日子,罗老师准备考试的时候,我们大家都很自觉的不去打扰他,尽量给他创造一个安静的环境。
罗老师真的是记不住东西了,经常出来在杉树底下发愁。罗老师其实烟瘾很大,但谨细惯了的他,很少用烟锅抽。我看见他坐在树底下,从口袋里掏出烟袋,又摸出一张纸片——这些纸片都是罗老师收拾的废旧作业本纸,他把这些裁成整整齐齐的小块儿,叠成卷儿装在身上。他要抽烟的时候,就拿出一张来,倒上一些烟末儿,卷成一支烟的样子——前边壮后边细,打火机“啪啪啪”地打几下,然后用手遮一下风,点着后深深地吸一口,长长地吐出来。
罗老师那天在树底下吐了好几根“烟”,还不时地挠着花白的头发。——为了考试,罗老师心力交瘁,看得大家心疼。
菊花盛开的日子,罗老师那天兴匆匆地回到学校,脸上泛着通彻的亮光。
听说罗老师考试通过了,只等着红本本一发下来,就可以转正了。
那天,一向谨细的罗老师,买了花生瓜子水果糖,给学校男女老少七十多人一一发了一个小袋子。大家都吃到了罗老师的喜悦,吃到了他的幸福。
后来,我因工作调动离开了那里;再后来,听说罗老师退休了,遗憾的是我未能参加他的退休仪式。
人这一辈子,会遇到很多人。有些人不久就消失在记忆里了,有些人却一直站在记忆的门口。——罗老师就一直站在我记忆的门口。
(作者简介:陈启,陕西西安人。乒乓球初级爱好者,写作初级爱好者。散文《吃麦饭》入编《2019年中考冲刺卷陕西语文专版》。)
(书法:贾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