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鹏远:侍父杂感(再过几个月,父亲就一百岁了)
父亲在房间里安静地坐着,他刚刚睡了大半个下午。虽然脸上看上去气色不错,但沉默寡言,而且近日饮食也进得比往常少。父亲再过几个月,就是虚龄一百岁啦!想想都感到庆幸······
尽管父亲已百岁高龄,但我希望他活得更长一些,创造一个生命奇迹。
然而自然规律难违。俗语云,世上有三不可靠:春天的天气、君王的恩宠和老人的健康。其实父亲与我们相处的日子不会太多了。这就像送别一个好友,尽管两人依依不舍,但毕竟朋友一步步离开,渐行渐远······
父亲何尝不是在一天天离我们远去呢?比如吃饭,有时需要协助才能完成,穿衣常常对不齐扣子,袜子常常穿反,洗澡也不能完全自理,记忆力大不如前。以前总喜欢出去串门,现在力不从心了,只能在屋内勉强活动一下。
我对父亲的情感,更多的是同情。一个垂暮老人,走在生命的尽头,除了家人,几乎已经没有了什么社会关系,无论他从前有多少好友,现在都离之远去。老人就像一片不起眼的黄叶,静静地挂在枝头,等待回归大地;又像一头耕了一辈子田地的老牛,骨瘦嶙峋地躺在村头,无助地望着夕阳和蓝天······
我常常对一件旧物、一座老屋、一个故人有一种莫名的怀旧,更何况是与我生活了半个多世纪的亲人!
父亲曾是一个读书人,他1942年毕业于赣西北临时中学。他也曾是一名乡村教师,最后却当了大半辈子农民。父亲忠厚、宽容,近于糊涂。他像一块躺在河里的小石块,听凭潮水冲洗、撞击,任凭命运的摆布、安排,随遇而安。
父亲以前常说的一句话是“得活”。“得活”是我们赣西北老家乡下的方言,意思是“算了,没关系”。无论是他当年打成“右派”、下放到农村劳动,还是受了委屈、被人误解,或者是吃了亏、上了当,都用“得活”二字自我安慰。
父亲总是与人为善,与邻里亲友和睦相处。既使偶有龇龉,也很快忘掉,对谁都是乐呵呵的。父亲乐于助人,晚年身体健朗的时候,常为乡邻大龄青年操心,为他们牵线搭桥,使之结成姻缘。
父亲七十岁以后,我们在外工作生活的子女,都会在他生日的那天赶回老家庆贺。在我的记忆中,这一天父母会在厨房忙得汗流满面,弄一桌家里最丰盛的菜饭给儿孙们吃。由于人多坐不下,父亲总是端个碗,自己站着吃。有时还拿一把蒲扇给大家扇扇风,笑眯眯的看着大家风卷残云般把一桌菜饭吃个杯盘狼藉。
父亲下放农村劳动的二十多年里,没有了生活来源,他也学着土里刨食,而无怨言。他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八十多岁还在家种菜、种红薯、种花生······天热时带一条长手巾,赤膊在土地上挥汗如雨地劳动。
现在父亲真的是老了,已经快要寿届期颐了。腿脚特别不方便,听力和视力大大下降,有时寂寞中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幸好父亲尚无明显病痛,只是一种生理的正常衰老。自古视长寿是福,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既使帝王将相,巨宦豪富也难以企及。而古人亦云:长寿多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存在的事实。因为高龄老人生活不能自理,吃喝拉撒常常捉襟见肘,不胜难堪了。俗语云:“久病床前无孝子”,虽不能一概而论,但也说明长寿老人的生活境况,没有想象的那么美好。老病缠身,使生活质量一落千丈,更谈不上什么尊严了。其实,看看家庭或福利院的一些高龄老人,实际上多处于一种无奈和无助的境地,甚是可怜。
因此,父亲,我要为您做的一件事,就是我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用心陪侍您,让您穿得好一点,整洁一点;吃自己喜欢吃的食物;活得有尊严一点,开心一点。
陪侍父亲的日子里,一种酸楚的幸福常常充盈心头……
编辑 齐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