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粉殇(上)

二月的长安城东风拂暖,春色撩人。皇城脚下,百花烂漫,衬得官道如画;永安河畔,嫩柳照水,映得人面似玉。公子哥们鲜衣怒马,四处观瞻,溜圆了眼;雄壮的家奴高声喝着道,意气风发。茂密的林苑,一家家酒肆鳞次而起,金漆牌匾下,一群群婀娜的胡姬卖力招摇。鱼贯而入的客人,吵吵嚷嚷;曼妙的舞姿,彩袖飞扬。美人美酒春风,醺醉了一个又一个游人。

一个鞋衣破烂,蓬头垢面的少年,拄着一根竹杖蹒跚而来。熙熙攘攘的人群嫌厌地闪出一条小道。少年在一家叫月莱阁的酒肆前停了下来,此刻,一条大黄狗正恶狠狠地盯着他。

堂倌皱起眉头,赶上前呵道:“别挡道,要饭的,说你呢,走开!”

少年颤了下眼皮,泪珠打转,正待转身,突然,一个慌张的身影匆匆而来,冷不迭地撞向了他。少年一时眼暗,扑通一声趴倒在地。

“伤到没有?”歌姬红玉扶起他来,连忙致歉道,“我太赶场。”

女人的香气浓烈扑鼻,少年摇摇头,低下眼睛。

歌姬见他瘦小若柴,穿着破旧,神情饥馑,知是乞儿,忙道:“小幺儿,拿些吃的给这小哥。” 说罢匆匆往里赶。

“是,红玉姑娘!”堂倌撇了下嘴,拿起一块干烙饼“唰的”一声扔到了大黄狗前,白眼道,“饼给你了,吃吧!”

少年正要去抢,一双温软的手抓住了他。

红玉拦身道:“那东西怎么能吃!”

“小幺儿,本姑娘的话你没听清是吧?”红玉转过身来,取出一块银子朝那黄狗狠狠砸去,打得它嗷嗷直叫,“要上好的两斤牛肉给这小哥,钱我给!”

“不敢不敢,跟他闹着玩的,姑娘消消气。”堂倌腆着面皮,忙将一盘切好的的牛肉捧给少年。

少年忙揩了揩手接住。

堂倌撵走大狗,捡起银子抹了又抹,嘻笑着捧上前道:“姑奶奶在掌柜面前多美言几句,小的就大福了!”

“算你识相!银子丢出去就没有拿回来的理,赏你了,买茶吃!”说罢头也不回地步入里堂。

堂倌将银子揣入怀里,摇头自语道:“年轻的女人惹不起!惹不起!”

少年一顿狼吞虎咽吃干净了肉盘,向堂倌道了声谢,蹒跚而去。

两年后的某月十五,月莱阁来了一位青巾长衫的少年,点了几次都是红玉姑娘的曲子。之后每月这一天必来,每次都会点上一盘牛肉,一坛好酒,端坐在围屏前,听几首红玉姑娘的弹唱,如醉如痴,曲终收拨时必定给一大彩,匆匆留下一盘碎银快步而去。

掌柜便留意起这个人,询问堂倌道:“那小郎什么来头?”

“小的也觉得奇怪。”堂倌观摩了好一阵子,拍头道,“是他,小叫花子!”

“什么小叫花子?这红玉姑娘可是衙门里的人,张相国公子的包头,一定得看稳了,少生事端为好。”

“掌柜放心,放心!” 堂倌见掌柜走远方才收起身子。

少年刚走进酒店,堂倌便跟了上去,笑嘻嘻地道:“小哥,哪里发财?”

少年红了脸,低头拱手道:“大哥还认得小人。”

“咱这眼睛看人贼清,哈哈,哪里发财?”

“没有。”

“乞讨来的?”

“不是。”

“跟大哥别客气,毕竟与你有一饭之缘。”堂倌叫座。

“不瞒大哥,小的砍柴打猎卖了几个钱。”

堂倌蹭得站了起来:“我就说,你哪里有那闲钱,不过这身板倒硬朗许多。”

“让大哥见笑了,小的没事爱练些拳脚,斗一斗山林里的豺狼……”

堂倌没耐心听这些,打断道:“看上哪个姑娘了,我说?”

“没……没。”

“你这小心思能瞒得了我,哥也年轻过呢。”堂倌将抹巾放一边,解了解衣裳。

“大哥请!”少年让开座位谦声道,“小的是乡夫野汉,没怎么见过世面,大哥多提点提点。”说完取出柴刀,揩干净了,切开一块牛肉,又斟满一碗酒恭恭敬敬奉上。

“兄弟这样诚恳,那我就不客套了。”堂倌接过酒一饮而尽,拣起一块肉,乌拉乌拉吃得甚欢。几碗酒下肚,堂倌不由得眼热舌滑起来。

“我说老弟!” 堂倌饧着眼道。

“小的在。”

“哥不是吹,这三街四巷东西十二坊司,哪家添了产业,哪家走了东西,哪家养了小的,哪家偷了汉子,我可都一清二楚。就是路上谁走了春心,我可都看得出来。”

“大哥既然如此熟事,实不相瞒,小的是想知道红玉姑娘一些事。”少年恳求道。

堂倌轻抿一口酒,剔了剔牙,缓声道:“我就知道你小子心里有鬼。哈哈!老弟有眼光。这红玉姑娘可真是红粉佳人啊!她本是赵知府家的闺女,人够漂亮,哎!可惜命犯灾星,没几岁他爹就犯事抄了家,好个尊贵大小姐充了教司官奴。她长得好,又聪明,打小就精通琴律,教坊司稍一调教便成了才。在那教坊司秘金楼里,每天光顾的公子跟下水的鸭子似的。不过现在也日渐萧疏了,不然我们这街边小店哪里盛得下这尊大佛。女人上了年龄也就那么回事。哎!老弟!你要是看上了她,其实也不难,只要银子使够,跟教坊司通融好,保准你能尝到味。哈哈!”

“不不,不敢,实话说,小人只是敬佩红玉姑娘,每月能聆听一次佳音,已是万幸。” 少年早已羞红了脸。

堂倌似乎没听清,侧过耳朵,一脸犹疑的样子:“啥,还想包头?就你,不是大哥腌臜你,这辈子恐怕……”

“不是,不是,大哥误会了。”少年吞下一碗酒,懵痴了一会,拱手告辞。

“下次再来哈!”堂倌打了个饱嗝,摇了摇头,心满意足地走进堂里。

匆匆又过了几年,少年愈发结实刚勇,每月十五日仍取出积攒的银钱,逛一次红玉所在的酒肆。红玉几番腾挪,终于在一处驿站旁的酒肆落了脚。来来往往的酒客比往日少了许多,红玉有些烦闷,少年却喜欢这样的清净。

“公子想听什么?”红玉按住弦丝问道。

“小人不敢,哪首都好。”

红玉便弹唱起白乐天的《琵笆行》。只听素指滑处,真若河冰初解,弦音碎时,宛如娇莺啼啭,唏嘘嗟叹,仿佛秋霖暮雨,情动伤魂,依稀孟女哭城。曲尽酒冷,音韵未远,少年举杯未落,早喝起彩来。

“公子还想听哪首?”

少年慌忙取出一块银子,放在丝帛上,恭恭敬敬推过花屏,只见一双细长的手指递出一个五彩锦囊来,打开锦囊,里面放着一块块竹制歌牌。

少年选了一回,不知选哪首好,便道:“姑娘喜欢的唱来就好。”

“我喜欢的?”

“是。”

“你可真是个怪人,从来都是客人点曲,乐奴奉唱。也罢,来听曲的还要隔着屏风我就没见过几个,你又不差那几文钱——想是我老了?”

“小人不敢,乡野小民,倾慕姑娘妙音,不敢造次。”

“姑娘!”红玉冷笑一声,唱起了杜工部的《月夜》。当唱到“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处忍不住哽咽伤情。

少年慌道:“姑娘为何这般伤感?”

“伤感?父母亲族惨死狱中,卑奴小小年纪便流落京都,每日卖唱……哄些贵人开心,挣些薄命钱,如今老了,落得这个偏僻之地,还只是伤感?”

“姑娘息怒,小人唐突!” 少年几乎拜倒在席上。

“来这地方的男人就没几个好的,我听你声音虽雄浑有力却仍稚涩尚存,想是刚冒胡须的小子,还是回去做个本分的人,不要再流连此地。”

少年慨然道:“小人生来伶仃,幸遇一位恩人相救苟存性命,是以立志要一生侍奉这位恩人,为奴为马,在所不辞!”

“那恩人你找到了吗?”

“是……”少年硬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那倒是老天有眼,可你流连此地,如何报答你的恩人?”

少年跪在席上道:“小人也不知如何是好。”

“也罢,少年风流自也不必苛责,墨悲丝染,只是莫被这染缸染黑了心——小公子,不知你恩人在什么地方?”

“在——在京城。”

“京城!”红玉一番惊喜,“想必你经常出入京城了,你可知金吾卫杜子行这个人?”

“小的有所耳闻,以前乞……起早的时候听兄弟们说是个缉捕参军。”

“是他!他是我旧年相识,两小无猜,我家落了难,便杳无消息,后开听说他考了武进,做了值夜金吾。我一介女流出门不便,还望小公子通一封书信,求他速速救我!”红玉几乎哭倒在地。

少年再拜称诺。

少年找到了堂倌,花了些银子,寻到了住处,又在门卫上使了钱,终于通了口信,见到了杜金吾。

“小兄弟有何要事?”杜子行掀开茶碗,撇了撇茶叶,轻啜一口问道。

少年起身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道:“小人受红玉姑娘所托,送一封紧急书信。”

“红玉,哪个红玉?”杜子行放下茶碗,拨弄手上的扳指犹疑地问道。

“赵知府家的千金,教坊司赵红玉赵姑娘。”

“哦?”杜子沉思半响,忽问道,“不知你跟红玉什么关系?”

“朋友。”

“哦,喝茶,喝茶!”杜子行笑像长安官道上的春花。

少年从未觉得一碗茶的工夫有这样漫长,从杜宅出来,他便像只经霜了的茄子。

一个月后,夜色正浓,酒肆的门前闪过一个黑影,蓦地跳进了屋内,红玉来不及惊叫,早被一手捂住。

“红玉是我,杜子行!”杜子行摘下蒙巾道。

“你怎么才来,你这没良心的。”红玉惊喜而泣。

“好了好了,十几年不见,你竟美成这样。”

“奴度日如年,心似油熬,望杜郎速速救我脱火坑!”

“教坊司我也不难出面,只是这官奴身份很是棘手。”

“全求杜郎行事,来生做牛做马,报答哥哥。”

“你我不必客气。”

红玉斟满一碗酒奉与杜子行。

杜子行一饮而尽,道:“以后切不可贸然行事,我看那报信小厮甚是稚嫩,真怕他走漏了消息。”

“我觉得他人倒实,你却变得甚多。”

“变得更威猛了。”说罢拥住红玉抱到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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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逸之风,栖彼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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