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奥斯维辛的列车(二)
(演播:自洽)
我现在是个油漆工。他从着地说。
油漆工?
对,油漆工。马克点着头,举起右手,做了个自上而下的动作,仿佛他的手里正捏着一把无形的刷子。我的父亲是个油漆工,我唯一的哥哥也是,我17岁高中毕业后就开始从事这个行当。我们每天在那个城市里过着掩盖真实,粉饰色彩的生活。后来有一天,我的父亲死了,他死于一场莫名其妙的咳嗽。再后来,我的哥哥也死了,他从12层高的一扇窗户上掉了下来,脑袋着地。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了写小说。
难怪你的小说里充斥着一股死亡的气息。我记得我们有一段时间还在电话里交流过这个问题,我说马克迷上死亡和暴力了。你还记得这回事吗?
对不起,我差不多记不起来了。马克摇摇头,脸上浮出真诚的谦虚笑容。
也难怪,生活毕竟改变了你很多。老人叹了口气,继续说:我们通过几次电话,还打算两次来看你。第一次,我的心脏病突然犯了,住进了医院。第二次,我记得是2000年的4月12日,一个春暖花香的日子,我们在前一天晚上的电话里约好了,我坐第二天早晨的火车来书城。但临行之前,一场罕见的大雨阻挠了我,那雨可真大,它整整下了九天才停歇,把铁路都冲垮了。我给你挂电话,但没人接,再后来那个号码竟变成了空号,从那天起,我们就失去了联系,我猜想这其间你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只是我万万想不到的是,我们会在列车上碰面,而你居然还这么年轻。
我也想不到。马克顺从地说:我记起来了,那天晚上自从接到你的电话后,我就兴奋得睡不着觉。第二天一早,我早早来到了火车站,我在车站上足足等了一天,却怎么也不见你的踪影。这时,天空开始下起了雨,并且越下越大,根本没有停住的迹象。我想,这么大的雨,你可能不会来了。于是我就往回走,我的心里充满了怅惘和失落,一辆夜行的汽车撞上了我,我住进了医院。出院后,发现我新婚的妻子已经跟人跑了,于是我就搬了家。
窗外下起了雨,豆大的雨滴打在厚实的车窗上,变成无数条游走的蚯蚓。两排洁白的日光灯把车厢照耀得如同白昼。马克与老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了,都把脑袋扭向窗外,仿佛窗外黑沉沉的雨夜把他们掷入了无边无际的过去。
上铺和中铺的那两个家伙还没有回来。一列对开的列车越过窗前,刺眼的灯光像是一道闪电,隆隆的声音仿佛就从马克的心头辗过。接着,一声嘹亮的汽笛尖锐地撕裂着夜幕,但很快,一切又恢复了刚才的单调和有节奏的重复。
马克站起身,(在此之前,他看到老人举杯喝了一口茶水。)他决定四处走走,顺便理理自己的思绪,他无法断定接下去对方还会提起什么话题?他已经说得够多的了,只是令他惊讶的是,自己居然具备这种信口开河的本事。
比起硬座车厢的拥挤来,卧铺车厢要舒服得多。有人已经躺在床上,脑袋或者双腿露在过道里。靠近车厢连接处的地方,五六个人扎坐成一堆,玩扑克,吵吵嚷嚷的,嗓门很大。另一个醉鬼模样的男子坐在窗边,手里捏着一瓶啤酒,独自举杯消愁。
直到厢顶上的其中一排灯光熄灭,马克才转悠着回到自己的铺位,比他高的那两个家伙已经躺下,其中一个还打着均匀的呼噜。老人斜倚在铺位上,正从小瓶里倒出药片,他把它倒在自己的左手掌上,数了数,然后凑进口腔,仰起了脖子。在他抬头的过程中,马克清楚地看到了他脖子上的皮肤,像一块揉皱了的布条,这使马克忽然产生了一阵恶心。
没办法,自从那次犯病以后,我每天需要靠它维持生命。老人举起瓶子,在马克的眼前晃了晃。
那是什么?
一种预防心肌梗塞的特效药,现在吞一次,半夜时分,还要继续来上一次。
不吞不行吗?
不吞的话,我恐怕早就作古了。停顿了一会儿,他继续说:我记得我们最后一次通电话时,你曾告诉我要写一篇小说,题目叫《开往奥斯维辛的列车》。
马克的心再一次提了起来。好在此时列车刚刚驶入一座桥梁,巨大的轰响让他听不清对方在说些什么。他只得把头伸过去,大声问了一句:什么?
桥梁很长,老人等待了会,似乎有些急躁起来,就从床头的那只包里掏出一个小本本,撕下一页,伏在茶几上写了几个字,递给马克。马克看到上面写着九个大字:开往奥斯维辛的列车。
列车终于驶过了桥梁,马克依然盯着纸片,脑海里有一个声音似在提醒他曾经听到过这个名词,但它却显得无限遥远,马克无力捕捉。
你记起来了吗,马克?老人的声音再一次像风一样飘进了马克的耳际。当时,你在电话那头显得很激动,你说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对死亡过程的想象。你甚至还说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是坐在开往奥斯维辛的列车上,那趟死亡列车。对,你就是这么说的。然而三年过去了,我每时每刻都在体念着50多前那个多灾多难犹太民族的苦难经历,想象着他们在开往奥斯维辛列车上的感受和心境,但你却忘了。老人说着,苍老的脸庞陡然落满了忧伤。
—— 未完待续 ——
上一篇:开往奥斯维辛的列车(一)
一个人的梦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