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利雪:河流之上
王利雪的文字细腻,有刻痕,有力量,有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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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利雪,安徽阜阳人,散文作家,现工作于临涣。
河流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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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之上,没有犹疑,我极其信赖我的眼睛,以及每一个由瞳孔而传达于我内心的视像。流动的河水,与我不断波动的内心,在同一个频次里振动,起伏。
河流之上,没有围墙,没有封闭,没有隔绝,没有粉饰,没有抵触,甚至没有因孤独、哀伤需要从河流之上得到契合于内心的苍茫、阴郁。五月之尾,河流之上,所有的一切都以一种开放、包容的姿态呈现:无边无际的绿色,浅绿、深绿、鹅黄绿、葱绿、油绿,层层叠叠,高高低低,勾勒出绿的生命线;自然生长的一切,比如飘浮的水草,飞掠的水鸟,平静而深邃的流水;人类的活动,比如那些绵延不绝麦芒金黄、即将收割的麦田,一艘正在缓缓行进的船。
船是开放的,让视线与心情恣意放松。尽管木质的游船,设有古朴的船舱,古朴的窗,还有那雕刻精致的船头。通往船头与船尾的门打开,每扇窗子都打开了半扇,风在船舱里自由出入,旋转。
通透,即可纵目远眺,或者只紧盯近在咫尺的流水,专注于每一个细小的涟漪,每一个像山脉与山谷般起伏不断的波纹。涌动,平复,起伏,沉落,一艘船引发着河水的游戏,又给予着它生命中从不缺少的激情。
这是时间之河,每一滴透明的水珠里包裹着透明的、有质感的时间。微甜、清新、明媚、自由,河流之上的一艘游船改变了时间的样子,掠过我眉间、眼角的风改变了时间的样子,那些沉重的、灰暗的、禁锢的时间印迹,在这一刻通通隐遁了。
在河流之上,无需抵制与对抗。我们所能做的,所须做的是对话。尽一切努力与船上的时间对话,去看,去听,去感知,去记取,甚至那些突然飞来的回忆的碎片,与这条河流有关的,我都觉得太奢侈。我放空着,又充盈着。
船先在浍河之上缓行,又转而掉头,行进于泡河之上。我并不能准确说清这艘船的航线,甚至不清楚两岸所行经的村庄。但并不妨碍我以一个行者的身份,以一个游客的身份去享受浍河与泡河的美,去感受自然的力量,以及它强大的抚慰与疗愈能力。
弱水三千,我独取一瓢。在这艘于临涣古镇的古南阁遗址边出发的游船上,我并不是独行者,除去开船的帅气小伙,还有几个朋友同行。但是只要我愿意,谈笑之余,我依然可以忘记所有存在于周围的声音。
河流之上,我囿于自己狭小而阔大的世界。我以思想的质点囊括着一条河的所有,它的走向,它的曲线,它的时间,它的不断变幻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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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的无数次,我远望这条河,或依水近观它,或追逐着它的河岸线步行,走过青葱的麦田,走进全然陌生的村庄,走到双腿如铅。我曾从此岸走到彼岸,看见落雪覆满河岸,冰层凝结河面,两个男人破冰行船于河中心,在黄昏的寒凉里垂钓,如在寺庙里打坐般一动不动。我在积雪厚厚的杨树林里看那仿佛冰刻一样的静止风景,许久不见他们扬竿,也不见他们交谈。此种垂钓的乐趣何在,我说不清,也许能懂。
那是两个男人与一条河的对话,我知道有些对话只发生在说话者与倾听者之间,别人无法融入。对话无关乎物质,无关乎晚餐时的鱼汤,或者冰冷的双腿。冰上的黄昏苍茫,洁白;两男子,黑冬衣;渔船斑驳、暗红。
蒙田说,世界上最伟大的事,是一个人懂得如何做自己的主人。我知道,渺小的我们于河流而言,自始至终,难以改变过客的身份。但如果能做河流之上一段时间的主人,也是伟大的。我记不清那天几时离开,我一定没有他们更执拗,因为我在他们的时间之外看风景。
浍河之上的时间,被我一次又一次装进行囊里,又被风刮破,吹散。秋日黄昏,在浍河古码头段,在浍河的一小段延伸出的方塘里,有一个身穿黑皮衣皮裤的女子,划着一条铁皮船,捡收水中的渔网。她先是缓慢地将船驶进塘中的一条水道,然后停下,熟练地从水中捞出一条渔网,双手交错折叠收取,那些渔网以南北的方向悬垂于水中,但她常常只是熟练地收叠,然后扔进船舱里。那些渔网大多空空如也,只有湿淋淋的水气。
我不说话,只看着她。她不说话,只看着水,看着渔网。那些我看上去平静的空空的水面,她却像变戏法一样拾取出十几条鱼网绳。静默的空气间,水滴声时时响起,水流声轻轻涌动。她一直低垂着头,重复着相似的动作,我无法看清她的眉眼,只能看见她在不停地打捞生活的河水,捕捉鱼与虾。那是与晚餐与早饭,与孩子的吃喝玩乐有关的一种打捞,在浍河之上,时至今日仍有不少渔人驾驶着一艘小船忙碌于晨昏风雨之中。
我常在鱼市上买到的浍河大鲤鱼、浍水小河虾,大多就出自他或她们之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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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未走进泡河,蛰居临涣二十年,泡河于我而言依然是一个传说。记得十年前,在课堂上与学生一起诵读《临涣中学赋》,读到那句“泡浍流琼”时,会下意识地停顿一下,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
所有关于泡河的想象在这个五月之尾,以游船之上的眼睛旅行,改写了泡河的问号之疑。曾数次远观的泡浍交汇处宽阔的水面,被一艘船划出了长长的航线。
河流是大地的眉眼,是涌动的秋波,我想把人世间一切最美好的词语一股脑地献给河流,均不为过。我无法想象一片土地没有河流泽被的干涸,我也无法想象一个人一生从未走近一条河,被河水滋润的单调。一条河泽被一方百姓,也是一个地区的名片。无疑泡河与浍河是古镇临涣的标识,是一种荣耀,是临涣的一条柔软衣带,是一种恒久、温柔的守护。
五月之尾的阳光从15000万公里的高空跳下来,在河流之上凌波微步。暗流涌动的河面上,不可思议地撒满了硬币般大小的金光,晶莹、灿烂,逐流水的曲线起舞,变幻着舞步。一时间河面上像有成千上万朵金色的小花盛开着,笑意盈盈而又矜持不语。一种迷离、奇异的梦境般的美一时让我词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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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只依然在泡河上缓缓行进。在我的前方出现了一个水中小岛,高出水面不足一米的一个太阳形的土丘上,有两棵枝叶婆娑的树,是桑树,开船的小伙子告诉我。“是因为开发旅游,才栽的吗?”“不是,是自然生长的。”与土丘隔水相望的几十米远处,另有一片孤立于水中的月牙形土坡,平坦而狭长,立于其上的桑树,像极水中的隐士,遗世独立,每一个夜幕降临之后,被附近村人称为“太阳岛”与“月亮岛”上的几株桑树,会在星光之下对话吧。
土丘、桑树、太阳、月亮、天空、流云,还有人类无穷的想象力,在这里都以泡河的背景存在着,烘托着一条河丰富的内涵与深远的智慧。没有人能真正读懂一条河,我也是。我只能看到河流所呈现出来的表面,也足以庆幸。河水波潋滟,湛蓝澄澈,而晴空万里一碧如洗,像是河水倒灌了进去。水流洗心,美景悦心,一时间,被多日连轴转的生活绷得紧紧的心彻底放松了,洗净了。
曾有多少人穿梭来往于环古镇而过的泡河与浍河。不同的是,我两手空空,只为游船,而他们或许背着生活重重的行囊。他们在河流的某个岸边跳上船,然后又在这条河,或是这条河融入的另一段上岸。那时,水运比陆路发达,人们习惯于通过一条河一艘船抵达远方,他们船上的一段时间里,有酒有茶,亦有诗。
我们可以从流传下来的一首诗里,去推测一段往事:
《临涣裴明府席遇张十一、房六》
河县柳林边,河桥晚泊船。文叨才子会,官喜故人连。
笑语同今夕,轻肥异往年。晨风理归棹,吴楚各依然。
孟浩然来临涣的具体时间,已不可考,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是坐着船傍晚停泊,早晨离开的。与友相聚,交语爽朗。他所停泊的码头,正是如今已不复存在的南阁城楼前的码头。一座码头,人来人往的聚集地。它被寄予着关于生活的厚望,一趟船的船资,一碗茶的茶钱,一船货物的利润,还有无数人的前程、命运。
随着水运的落寞,昔日的码头被弃用。而古城的南大门南阁城楼,听老辈人说,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因年久失修,城楼的颓圮之态让人心生安全之忧。于是推倒拆掉。那时,人们尚没有保护文物古迹的意识,也没有留存古建筑来见证古城历史的意识。旧的去了,新的来了。城门消失了,流水依旧。但多少时间之印都在瞬间倾颓,在无知无痛中磨灭。百年千年的时间,一座古城的正大门,连一张有形的图片都没有留下,如今只能凭年岁已大的老人去回忆,描画。而我们这些后来者,抓住别人回忆中的枝叶,凭空想象,然后唏嘘不已。
船穿过陈彦庄与刘洪庄的河流段,抵达了外桥。同行的朋友说,这里曾经有临涣的四大古桥之一,在当地有石爷爷石奶奶的传说。但是,古桥早已拆了,条石不复存。远远看去,新桥极具现代大桥的特色,如虹一样轻盈的身体横跨泡河两岸,桥上车流不断。古老的历史与现代生活的便利,有矛盾也需融合统一。
与从前的城墙城楼不同,鲜活的河流从古到今永远活着,它曾经的灌溉功能,孕育鱼虾功能,怡养性情的功能,运输功能,仍然延续着。
河流之上,一切都是簇新的。从这艘木质船开始,从打造的浍河与泡河水上旅游开始。每一棵芦苇,每一株水草,每一株风中舞动的树,天空中的云,无影无踪却又无处不在的风,饱满而又湛蓝的河水,以及永远不会平直如一,柔软有弧度的河岸线,还有那些关于河流的古老故事。
在游船内听古琴,喝棒棒茶,品尝临涣本地的特产,船上的时间里身心皆愉悦。我的视线划过岸边停泊的几艘渔船,还有两三艘具有居住功能的大船,那些属于岸边的村庄。成片的荇莱丛聚着,黄色的小花星星点点散布其间,有几只水鸟停下来,啄食,散步,又点着水蹭蹭地飞远。我用极快的速度用相机把瞬间凝固。
河水在耳畔汩汩哗哗低语。一时世事皆忘。
昨天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一个五月已经不复存在,耳边的风与眼晴里的时间转瞬即逝,我正在选择记忆,或者是铭记。从浍河出发,行经泡河,再复回泡河合流处。我见证着浍河无言地接纳着泡河的生命,然后合二为一体,继续向前,流向南坪,再奔向怀洪新河,最后归依于洪泽湖。我已分不清船下的水珠里,哪些叫泡河,哪些叫浍河。
但它们分明都是时间之印,印证着许多人的足迹与悲欢。
“从极迷处识迷,则到处醒;将难放怀一放,则万境宽”,明代陈继儒在《小窗幽记》中的感慨,在如烟海般的文字中并不鲜见。难的是做,而不是说。河流给我们提供了心灵纵横的空间,它以足够的绵长与宽阔包容我们,倾听我们的诉说。
一艘船开启一段时间之旅,如果不能独行,那就同行。渔船或者游船,只是方式的一种,它无关乎我们的内心。逝者如斯,夜以昼继。船行处,是绿色之河,是生命之河,是回归之河。在时间之河里,我们努力放空一切,努力紧握自己的命运,努力找回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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