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奥乔·阿甘本:魔法与快乐 | 西东合集

王立秋 译

瓦尔特·本雅明曾经说过,孩子对世界的最初经验,不是“大人更强壮而是大人不会魔法”[1]的认识。这个陈述是在20毫克剂量的酶斯卡灵影响下做出的,但它的重要并不因此而有所减损。事实上,很可能,有时淹没儿童的不可战胜的悲伤,正来自于他们对自己不会魔法的意识。无论通过功劳和努力我们能够得到什么,这些都不能使我们真正快乐。只有魔法能使我们快乐。这没有逃过莫扎特孩子似的天才,在给约瑟夫·布林格(Joseph Bullinger)的一封信中,他指出了魔法与快乐之间秘密的一致:“体面地生活和快乐地生活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没有某种魔法(存在)的话,快乐的生活对我来说就是不可能的;为此,必须有一些真正超自然的事件发生。”[2]
  像童话中的生物那样,孩子们知道,要快乐就必须把妖怪装进瓶子放在身边,并让屙金币的驴子或下金蛋的母鸡待在屋里。无论在何种情况之下,知道准确的位置和正确的言语(该说什么话)比不嫌麻烦地以最诚实的手段实现目标要重要得多。魔法,正意味着人人都有快乐的理由(没有人不值得快乐),就像古人知道的那样,一切与人相称的快乐都是过分的骄傲;它永远是傲慢和过度的结果。但如果某人成功地通过诡计来影响气运,如果快乐不取决于人是什么而取决于有魔法的胡桃木或一句“芝麻开门!”(的咒语)的话——那么,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人们才能认为自己真正而幸福地快乐。
  孩子的智慧,确认快乐不是应得之物的智慧,总与官方的道德目标遭遇。用康德的话来说,哲学家最不能理解有尊严地活着与快乐地生活之间的差异:“在你身上追求快乐的,是天性的爱好(inclination);而用你最初值得(享受)的快乐的条件来限制这种爱好的,却是你的理性。”[3]但我们(或[置身于]我们之中的孩子)却不知道对于我们应得的快乐该做些什么。如果一个女人因为你理应得到她的爱才爱你的话,那是多么巨大的灾难啊!像接受我们辛勤劳动的回报那样接受快乐,又是怎样的乏味。
  古代格言“意识到快乐的人必已停止快乐”中,我们可以看到,连接魔法与快乐的纽带不单纯是不道德的,它确实能够证明一种更高的伦理。这意味着快乐与其主体有着悖谬的关系。快乐的人不会知道他快乐;快乐的主体本身(per se)并非主体,他也不具备意识或良知的形式,甚至也没有好的良心。这里魔法看起来是一种例外,唯一一种既允许人快乐又允许他知道自己快乐的例外。通过魔力(enchantment)享用某物(因某物而感到快乐)的人也就逃脱了对快乐的意识中固有的骄傲,因为,在某种意义上,他知道他占有的快乐并不属于他。因此,当宙斯假扮安菲特律翁与美丽的阿尔克墨涅结合的时候,他并不是以宙斯的身份享用阿尔克墨涅,甚至也不是以安菲特律翁的身份享乐,尽管外表上如此。他的欢乐全在于魔力,只有通过魔法的欺诈途径得到东西,才能得到有意识的和纯粹的享受。只有中了魔法的人才能微笑着说“我”,我们真正应得的快乐,则是我们永远想不到自己应得的那种快乐。
  这也就是世上只有一种方法可以得到快乐——信奉神圣之物而不要渴望得到它(弗朗茨·卡夫卡与古斯塔夫·雅努施之间的一场对话中出现了这条规诫一个讽刺性的变种,卡夫卡肯定(这世上总)有足够多的希望——但不是为我们而存在的)[4]——这条规诫的根本原因。只有在我们理解这个“不为我们”的意义的情况下,这个显见的美学命题才变得可以理解。不是说,快乐只为他者保留(确切地说,快乐就是为我们而存在的);而是,只在快乐不注定为我们而存在的那个点上,快乐才在那里等候着我们。也即:只有通过魔法,快乐才可能属于我们。在那个点上,我们从命运手中夺取快乐,快乐与我们对自己有魔法能力的认识,与我们一劳永逸地驱逐童年悲伤的姿势全然一致。
  倘若如此,如果除对魔法能力的感觉外无其他快乐,那么,卡夫卡对魔法的神秘定义也就变得清晰可见。他写道如果我们用正确的名字来呼唤生命的话,它就会出现,因为“这就是魔法的本质,它不是创造而是召唤。”[5]这个定义与犹太教喀巴拉派和巫师们小心翼翼地遵从的古代传统是一致的,根据这个传统,魔法实质上是隐秘的名字的科学。每一个事物,每一个存在,在其明显的名字之外,还有另一个隐藏的名字,对于后者(的呼唤),它不能不做出回应。成为魔术师也就意味着知道并(能够)召唤这些古老的名字(archi-names,原名)。因此也就有了关于名字(无论是恶魔的名字还是天使的名字)的无休止的讨论,通过这些讨论,巫师们能够确保自己对精神力量的掌控。对巫师来说,秘密的名字是他对承载这个名字的生物的生死权力的唯一封印。
  但根据另一个更加开明的(luminous, 启蒙的)传统,秘密的名字不再是使事物为魔法师言语所用的密码,相反,这个传统把秘密的名字看作把事物从语言中解放出来的字母组合。秘密的名字是造物在伊甸园中被呼唤的名字。当它被读出的时候,一切明显的名字——整个名字的巴别塔——都变得破碎。这也就是为什么,根据这种学说,魔法就是通往快乐的召唤。秘密的名字是恢复造物不受表达状态的姿势。在最后的时刻,魔法不是(关于)名字的知识,而是一种姿势,一种打破名字重获自由的姿势。这也就是为什么无论何时孩子绝不会比在他创造一种新语言的时候更加满足的原因。他的悲伤更多地来自于他无力把自己从强加给自己的名字中解放出来,而不是对魔法的名字的无知。一旦他成功了,一旦他创造出新的名字,那么,它也就把准予快乐的通行证(laissez-passer)握在手中。有名字是有罪的。而正义,与魔法一样,是无名的。(在)快乐和无名(的状态中),造物轻叩东方三博士的国门——他们只以姿势言语。

译自Giorgio Agamben, Profanations, Translated by Jeff Fort, New York: Zone Books, 2007, p.19-22.

注释:
[1] 参见瓦尔特·本雅明:《弗里兹·弗兰克:1934年5月22日酶斯卡灵实验协定》(“Fritz Fr?nkel: Protocol of the Mescaline Experiment of May 22, 1934”),载霍华德·爱兰德编:《论大麻》(On Hashish, ed. Howard Eiland, Cambridge, MA: Belknap Press, 2006),第87页。
[2] 沃尔夫冈·阿玛迪乌斯·莫扎特1778年8月17日致约瑟夫·布林格的信,载《莫扎特家庭通信集》(The Letters of Mozart and His Family, ed. Emily Anderson, 2nd ed., ed. A. Hyatt King and Monica Carolan, London: Mcmillan, 1966),vol.2,第594页。
[3] 伊曼努尔·康德:《道德的形而上学》(The Metaphysics of Morals, trans.Mary Gregor,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1),第269-270页。
[4] 转引自瓦尔特·本雅明:《弗朗茨·卡夫卡》(“Franz Kafka”),《选集2,1927-1934》(Selected Writings, Volume 2, 1927-1934, ed. Michael W. Jennings, Howard Eiland, and Gary Smith, trans. Rodney Livingstone,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9),第798页。
[5] 弗朗茨·卡夫卡:《1921年10月18日日记》,载《弗朗茨·卡夫卡日记选,1910-1923》(The Diaries of Franz Kafka, 1910-1923, ed. Max Brod, New York: Schocken, 1948-1949),第39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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