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光昕:他夜相逢

  如何打开《福柯/布朗肖》这本小册子?这是我在阅读这本书前对自己提出的问题。我用到“打开”一词,与本雅明有关。他收在个人文集《启迪》(阿伦特编)中的第一篇文章,就叫做《打开我的藏书》。按照本雅明的方法,作为一位普通读者,我打开手边这本书,与它的收藏者和居住在书中的写作者分享同一种心境:不是哀婉,而是企盼。对,就这样,宛若骑士揽住公主的细腰,我将书身轻托于右掌,握紧它坚硬的外缘,用左手小心翼翼地翻开那别致的封面,它曾像贝壳一样护住文本洁白的肉身,如今却羞涩地绽放出内部的光芒;翻阅那比一般书籍略小一圈的书页,这让我能够像握住手机或钱夹一样握住它,适合装进随身的衣袋里,去证明那条叫做“爱不释手”的成语。
  翻阅,缓慢地、不停地翻阅。我的手仿佛在一只碗里搅拌着鸡蛋,在源自内心的阅读冲动下,时间变形为另一种平静而粘稠的东西,它静止不动了,等待在我高烧的额头沸腾。只有纸张在跃动和摩擦时发出的窸窣声,只有文字训练有素的舒张和挤压。如同捧着一对方形的肺,让面孔隐入纸页间,我深嗅那细密的书香,关掉大地上所有的灯。在雾霾之城中,废墟分泌仙境,书籍遮住口鼻,我只好翻阅手指,说着缄默,学习用目光亲吻,用双手呼吸。我打开了两个英雄般的名字——福柯与布朗肖——法国当代璀璨夺目的思想银河里两颗相互遥望的星辰。在这本小册子里,他们赢得了翻阅对方的良机,两个名字找到有氧运动的小绿地,借自对方身上的光线照亮自己。尽管他们在现实中仅发生过一次欲说还休的谋面:一个坦言,另一个讳莫如深。五月风暴,索邦大学,热血与自由,黎明与灰烬……那些风起云涌的时日,统统都被这本小书的紫色封皮挡在了外面,一如前世的风景。在这本摊开的小书里,柔软的肺叶铺成两把虚位以待的椅子(刚好符合封面上那张黑白照片的内容),桌上还飘着些微暗的余烟,倾谈声低徊悦耳,世界多么宁静。
  福柯谢世后,布朗肖为他的作品做全身按摩,拉开他思想的每一只抽屉,逐个打量、鉴定和清算这笔危险的遗产,并峰回路转、真情流露,宣示出二人没有私交的知识友谊(《我想象中的米歇尔·福柯》)。福柯却在生前早已瞄准了令布朗肖心服口服的笑穴——它隐藏得如此幽深,连同他扑朔迷离的身世——此刻正接受着一位陌生读者流星般的组合拳。在布朗肖突如其来的开怀大笑中(它已与福柯在阅读博尔赫斯时发出的笑声混成一块),不可遏止的精神力量无穷地释放出来。借助它,福柯试图击溃人们对语言的牢固幻觉,归还它灰色、散逸和沉默的本相。这是一项何其艰难的工作,两人此番心照不宣的密谋,有没有可能引起知识界新一轮哥白尼式的革命(《外界思想》)?这是一场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对饮和宿醉,天空落下帏幕,无声的交谈绵绵不绝,打烊的钟点一拖再拖。最后,福柯眼前升起一片浑浊的蜃景,他饶舌般痴念着奥尔菲斯的遗忘和尤利西斯的等待,而布朗肖则一针见血地吟咏出第欧根尼·拉尔修给亚里士多德的赠言:“哦,我的朋友,我没有朋友。”
  在真正打开这本书之前,我要先打开这个句子:“哦,我的朋友,我没有朋友。”德里达在他的《友爱的政治学》中,几乎用整本书的篇幅来讨论这个神奇的句子。是的,我在对我的朋友说,这世上根本没有朋友;如果不存在朋友,我又在对谁讲话?我们应该用反向的逻辑来打开它吗?这个句子是否道出了某种真理般的情境?是不是所有的伟大友谊都可以通过这句话来检验?我与我的朋友之间,并非畅通无阻地相互接近,而是在一种根本的分离中重建关系,以陌生人的身份、以绝对的差异、以匮乏的沉默和共通的秘密来迎接彼此。是这样吗?至少布朗肖相信:“把我们分开的东西:即是真正建立联系的东西,是一种关系的深壑,在这里以质朴的方式,存在着友好认可的一致,永将维持。”(《论友谊》)然而,这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恐怕唯有一个人与他自己之间的隔阂和差距吧?他总是在时刻不停地背叛自己,而世界上最难的事情,也莫过于一个人与他自己做朋友了。的确,朋友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我们应该想方设法在分离的境况中看到友谊的可能性。或许是孤独在作祟,难怪福柯在《知识考古学》的结束语里,模仿布朗肖的惯用伎俩,以自问自答的写作方式,唱了一出精彩的理论独角戏;用他“微微颤动的手”,布置一座期望改变自我面孔的迷宫。
  这层深远的用心已然植入本书的标题中——《福柯/布朗肖》——在两个响亮的名字之间,何以插入一道莫名其妙的斜线(/)?其实,罗兰·巴特在炮制他的《S/Z》时,已经开始这么干了。在这本对巴尔扎克的中篇小说《萨拉辛》空前绝后的拆解性著作中,巴特将两位小说主人公萨拉辛(Sarrasine)和赞比内拉(Zambinella)名字的首字母置于斜线(/)两侧:“S和Z处于书写符号的相反方向的关系中:这是同一个字母自镜子对面看过去呈现的样貌……这条斜线(/),便有一种让人惊惶的功能:它是表示删除的斜线,镜子的表面,幻觉的墙,对照的边界,界线的抽象……”(《S/Z》)。楔入福柯与布朗肖之间的斜线(/)执行着镜子的功能,它在两个试图走向对方的朋友间打上一个间隔的符号,他们听到斜线(/)发出了禁令,感到一层冰凉而坚固的玻璃;布朗肖在谈论福柯时顺便说道:“从镜子中他看到的不是自己的影像,而是一个自己渴望成为的人。”(《我想象中的米歇尔·福柯》)斜线(/)也是那层玻璃上的水银,它让分居两域的人各自在镜子里看到对方,在绝然不同的位置上分享着同一种心境,在一道无法消除的沟壑前成为彼此的幻影朋友。
  “哦,我的朋友,我没有朋友。”位于福柯与布朗肖之间的这道斜线(/),刀锋般地凝缩了这个被我们反复咏叹的句子:它是对“朋友”毫不留情的删刈和涂抹,也无比热切地召唤着“朋友”的不断到来。是的,在我们想要打开这本书和这个句子之前,更亟待用正确的方式打开这道斜线(/)。它斜立在一对幻影朋友中间,像湍急的河水将他们分别推至两岸,这是否意味着:断交?朋友,或许从来都是从断交开始的;断交,能否成为友谊的起源?是的,断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爱恨扯平,两不相欠。断交,不同于古典语境里的“割席断交”,管宁与华歆之间确实出现了一条不可弥补的沟壑(/)。在福柯与布朗肖之间,这道沟壑(/)意谓了“朋友”概念的现代转换:友谊,正发端于断交,它源于先于一切的否定力量。断交,甚至首先是自己从自己身上愤然离去,一个人删除了自己,涉渡过凶险的斜线(/),走向另一个人。在断交的意义上,在福柯与布朗肖这两个名字之间,顺理成章地出现了一道斜线(/),让人们在断交中迎接友谊的来临;它也必须被安置在那里,让我们猛然间读懂了这句古老的箴言:“哦,我的朋友,我没有朋友。”一个意味深长的“哦”里装着多少欲言又止的故事,带着这句话的余响,我返回到庄子那里。断交,似乎早就在汉语思想里冒泡了,难怪我们一直在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一对朋友在不可或缺的斜线(/)两侧分享了同一种心境:不是哀婉,而是企盼。斜线(/)终究不过是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瞬间照亮了一个人隐藏在他人身上的自我面孔。福柯与布朗肖,这对各走一边却相互惦念的幻影朋友,也在闪电降临的一刹那,从自己身上瞥见了那位朋友的清癯容颜,他正从断交的疤痕里走出来。白昼与黑夜是朋友吗?他们被黄昏或晨曦分割在斜线(/)两侧,终日不得相见。以辩证法的眼光来看,白昼中包含了黑夜,黑夜里蕴藏了白昼,两者可以实现彼此的转化,那么福柯与布朗肖却偏偏不在这里。两人并没有在貌似万能的辩证法中看到对方,因为,在辩证法的怀抱里,白昼和黑夜都是可见的。他们进入了另外的情境里,步入了两者共同企盼的虚构殿堂,福柯说:“虚构永远不在事物或人群中,而是处在介于二者之间的不可能的逼真中——这不可能的逼真也遭遇了最遥远事物的临近,和处在我们最中间部位的绝对掩饰。因此,虚构作品不在于展示不可见,而是在于展示可见物的不可见性的不可见程度。”(《外界思想》)为了区别于那个可见的黑夜(因为它完全依赖于白昼而存在,反之亦然),与福柯肝胆相照的布朗肖便虚构了一个他夜,即第二度的黑夜,它是黑夜的黑夜,是黑夜的外界。他夜正指向那个可见黑夜的不可见性,它由一道闪电(/)所揭示,几乎同时又将它隐藏起来,守着黑夜绝对的秘密。
  斜线(/)置造了他夜,我在他夜的心境中将斜线(/)打开,也满怀激动地打开了《福柯/布朗肖》。如果说,黑夜是白昼的潜能,因为它具有转化为自身对立面的可能性,那么这依然是涌向现实的潜能;而他夜是黑夜的潜能,与前者的不同之处,在于它是一种无法转化为可见黑夜、更无法转化为白昼的潜能,这种潜能正宣称他夜自身的不可能性。从不可能的方向看,我们如此清晰地喊出:“哦,我的朋友,我没有朋友。”在他夜中,白昼与黑夜的和睦交替已经失效,词与物的密切合作也不复存在,只有沉默中的闷声呢喃、黑暗里的粼粼萤火,只有缺席的在场、虚空的充盈。他夜是虚构者的天国,是思想的潜能,一切内在性都片刻不停地向外流溢,一切的聚集都解散了,断交的朋友在那里重新回返(包括那离去的自己),仿佛时光倒流。斜线(/)一下子消失了,尽管它还在那里,福柯与布朗肖在未来之闪电中翘首企盼,相逢于他夜,分享着同一种高贵的心境,这情形,仿佛过早离去的拉博埃西对他的朋友蒙田预言的那样(他已乘着夜色在蒙田身上回来):

如果命运如此希望,那就可以肯定
后代人将会把我们的名字写进伟大朋友的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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