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命是什么命
▲ 曾骞
国信副使覃公中四十九岁,至元丙寅春,病脐腹冷疼,完谷不化,足胕寒而逆,皮肤不仁,精神困弱。诊其脉沉细而微,遂投以大热甘辛之剂,及灸气海百,三里、三穴各三七壮,阳辅各二七壮。三日后,以葱熨,灸疮皆不发,复灸前穴根据前壮数,亦不发。十日后,疮亦更不作脓,疮口皆干。
癸丑岁初,予随朝承应,冬屯于瓜忽都地面,学针于窦子声先生,因询穴腧,曰:凡用针者气不至而不效,灸之亦不发。大抵本气空虚,不能作脓,失其所养故也。更加不慎,邪气加之,病必不退。异日因语针灸科忽教授,亦以为然。至元戊辰春,副使除益都府判,到任未几时,风疾。半身麻木,自汗恶风,妄喜笑。又多健忘,语言微涩。医以续命汤复发其汗,津液重竭,其证愈甚,因求医还家。日久神气昏愦,形容羸瘦,饮食无味,便溺遗失,扶而后起,屡易医药,皆不能效。
因思《内经》云:阳气者若天与日,失其所则折寿而不彰。今因此病。而知子声先生之言矣。或云:副使肥甘足于口,轻暖足于体,使令足于前,所为无不如意,君言失其所养,何也?予曰:汝言所养,养口体者也,予论所养,养性命者也。且覃氏壮年得志,不知所养之正,务快于心,精神耗散,血气空虚,因致此疾。
《灵枢经》云:人年十岁,五脏始定,血气已通,其气在下,故好走;二十岁血气始盛,肌肉方长,故好趋;三十岁五脏大定,肌肉坚,血气盛满,故好步;四十岁五脏六腑十二经脉,皆大盛以平定,腠理始疏,华荣颓落,发颇斑白,平盛不摇,故好坐;五十岁肝气始衰,肝叶始薄,胆汁始减,目始不明;六十岁心气始衰,善忧悲,血气懈惰,故好卧;七十岁脾气始衰,皮肤已枯;八十岁肺气衰,魄魂散离,故言善误;九十岁肾气焦脏枯,经脉空虚;百岁五脏皆虚,神气皆去,形骸独居而终矣。盖精神有限,嗜欲无穷,轻丧性命,一失难复,其覃氏之谓欤!
案出《卫生宝鉴》之“药误永鉴”。罗天益。
这两个案子,差不多每个干中医临床的,应该都遇到过类似的吧。
病人由于气血底子太薄,治起来不怎么见效。
按理说,大多数病,都有办法治,总有方法可以打开某个开关,使得病人可以逐渐恢复。可是临床也反映出,有一类情况非常难。
是哪种情况?身体元气大亏,对于病邪没有能力排病,不断处于妥协,弱国寡民。妥协的原因是什么?身体为保住存量不多的气血,用于脏腑与重要循环的运作,不去调集捉襟见肘的家底进行排邪。
如果把身体看作一个具有智能防御,与清理系统的整体机制,身体与病邪之间,身体节节败退,病邪逞盛,把人逼得已无路可退。即便得到一些医生的外部支持,哪怕辨证准确,方案也适于阴阳状况,却恶化程度太深。反败为胜的机会就变小。
有一个词,叫积重难返。处于这般,身体薄弱的气血力量,常常不太能等得到新生气血力量到来补充的那一天的。窟窿太大,填也填不满,杯水车薪不解决根本问题。好似一个困在深井中奄奄一息的人,被救以后,也由于太弱,未必能真正获生。
一个人平时对气血的损耗程度太过,日日所作所为累加恶果太重,神仙也无力回天。
先看第一案。
“国信副使覃公中四十九岁,至元丙寅春,病脐腹冷疼,完谷不化,足胕寒而逆,皮肤不仁,精神困弱。诊其脉沉细而微,遂投以大热甘辛之剂,及灸气海百,三里、三穴各三七壮,阳辅各二七壮。三日后,以葱熨,灸疮皆不发,复灸前穴根据前壮数,亦不发。十日后,疮亦更不作脓,疮口皆干。”
从证上看,气血很差。治疗方案上用大热甘辛扶阳。对于虚寒脉陷,配合采用艾灸。案中的灸法,是烧灼灸法。古代盛行此法。灸出灸花,令其溃脓,培源固本的同时,给邪以出路。所谓的灸疮必发,去病如把抓。
《小品方》云:“灸得脓坏,风寒乃出;不坏,则病不除也。” 认为发灸疮与疗效有密切关系。
罗氏接诊这个案子后,最终发现未发疮脓,也就是邪未有真正出路,知病难愈。等到后来遇到窦子声,方醒悟个中原因:“大抵本气空虚,不能作脓,失其所养故也。更加不慎,邪气加之,病必不退。”
灸疮发不发,速度快慢,与身体的功能状态有密切关系。
古人为了追求发灸疮脓,有辅助手段。以下皆引用自历代医籍。
(1)“欲令灸发者,炙履熨之,三日即发。”(《甲乙经》卷三)
(2)“用赤皮葱三五茎,去其葱青,于灰火中煨热,拍破,热熨灸疮十余遍,其疮三日即发。”(《太平圣惠方》卷一百)
(3)“予见人灸不发者,频用生麻油渍之,而发。”(《针灸资生经》)
(4)“亦有用皂角煎汤,候冷频点之,而发。”(《针灸资生经》)
(5)“亦有气血衰不发,于灸前后,煎四物汤服,以此汤滋养气血故也。”(《针灸资生经》)
(6)“予尝灸三里各七壮,数日过,不发。再各灸两壮,右足发,左足不发。更灸左足一壮,遂发。”(《针灸资生经》)
(7)“用薄荷、桃柳叶煎汤淋洗。”(《针灸集成》卷一)
(8)“用盐汤和麦末如泥,形如厚棋子,着布上,敷贴灸疮,若干,更用盐汤水润其布上,即脓。”(《针灸集成》卷一)
(9)“食热灸之物,如烧鱼、煎豆腐、羊肉之类,而发。”(明徐春甫《古今医统》)
“尤宜内食补血疏风散毒之物以表散。”(《采艾编》首卷)
(10)“今人灸疮不发者,用小鸡、鲢鱼食之而发者,所谓用毒而攻毒,其理亦可行也。但亦宜少用为佳(明徐凤”《针灸大全》)
(11)“灸后疮未发,宜乌臼树叶贴之。”(《寿世保元》卷十)。
发有发的道理,不发有不发的原因。人体要对任何一个病邪发起攻击,都需要先积攒力量,又与病邪的大小深浅程度相关。小的浅的,容易攻,大的深的,未必会一次性攻邪,可能逐步攻,也可能因为力量始终不足,干脆妥协。
因此,未必一定要为了追求疮脓,而忽视本身的气血状况,一味发脓。对于以上列举的十一条辅助方法,总结下来,要么在原疮面补充热刺激,加大热熨或艾灸;要么涂敷辛温通散或生肌之品,如葱白、皂角汤、乌臼叶、麻油等进行促发;要么内服滋补增强气血,以期外发。
总之一切要以气血强弱为审度,不能一味发疮。所谓的发疮脓,也是生命自有出路的自然结果。案子中国信副使之所以发不出,说明终究还是元气并不支持排攻行动。在皮肤上灸出灸花,形成了创伤,气血从内部调到外部,一方面修复,一方面排邪,叫作边打边修,内部源源不断提供能量才可以保证这个工作的完成。他内部亏空,给不了,自然发不动。这种,你再多余地辅助发脓,又何益呢。
这个权贵,是干了啥,身体那么烂的,案中未详。从结果看,可知其能量之低。
后来,罗又碰到一案。
“至元戊辰春,副使除益都府判,到任未几时,风疾。半身麻木,自汗恶风,妄喜笑。又多健忘,语言微涩。医以续命汤复发其汗,津液重竭,其证愈甚,因求医还家。日久神气昏愦,形容羸瘦,饮食无味,便溺遗失,扶而后起,屡易医药,皆不能效。”
这本是个绝于内的病人,只可惜临治用续命汤。问题在哪?
只要一听是中风,就投续命汤,这是古今流弊。
续命汤
《金匮要略》附方《古今录验》
麻黄(去节)三两,桂枝三两,当归三两,人参三两,石膏三两,干姜三两,炙甘草三两,芎䓖一两,杏仁四十枚
上九味,以水一斗,煮取四升,温服一升,当小汗,薄覆脊,凭几坐,汗出则愈。不汗更服,无所禁,勿当风。并治但伏不得卧,咳逆上气,面目浮肿。
治中风痱,身体不能自收,口不能言,冒昧不知痛处,或拘急不得转侧。
按六经,解一下。
太阳:麻黄,桂枝,杏仁,甘草。麻黄汤结构。所不同的是,续命汤中的桂枝与炙甘草的量,比麻黄汤中量大,可知其津血不足,需加强助津液,温血脉。杏仁的量减少,降低宣发度,避免散耗。麻黄汤是太阳病的药证,身体内部气血尚足。
阳明:石膏。治口渴,汗出,心烦。清里热。同时也可以除热解肌。
太阴:干姜,人参,炙甘草。寒证者,津液不能自摄,因而出现下利,遗溺,流清涎。
血药:当归、川芎。血瘀、血虚。行血散风。
实际为,大青龙汤生姜改干姜,去枣,加参、当归、川芎而成。治荣卫实邪,非内虚感发。虽有太阴的药与血药,能量等级并不是治元气大虚,用于表邪实兼有一定里虚。中风见恶寒,口渴,或头重,舌红或淡红,薄苔或少苔,脉多浮弦或兼细、兼数。可考虑此方。病人中风见微恶寒,头痛如裹,易上火,舌红苔薄黄。
通俗而言,这个方子就好像一根通气棒,表有寒湿实邪郁闭引起里不通,捅一捅,同时发中寓补。真正纯粹里虚所成中风,阴阳俱虚,用不来。内夺而厥,古人称为喑痱,续命汤治的风痱,为实者。所谓营卫之实邪用续命。总的原则,虚者不可以实治,治之则愈散其气血。
案中病人,自汗,是否再用麻黄汤结构进行发汗,看具体情况。有时即便出汗一样可用麻黄汤结构治止汗。存在于左脉依然浮弦紧有力,里不虚者,人体意欲将邪从表出,用麻黄汤为加把宣开的力,帮助人体采用汗法去邪。凡非此种,则不当用。
“半身麻木,自汗恶风,妄喜笑。又多健忘,语言微涩。”
半身麻木,已不荣。自汗恶风,阳气不足。妄喜笑,又多健忘,语言微涩。心窍已受蒙,或痰或血,经脉阻滞。气不能行,血不能荣,瘀阻心孔与脑络,属于气虚血瘀,阴阳两虚。纵是证上虚证,也要看脉象是否实或虚,若实,则有大的血瘀,不可一味补虚。据证益气活血,舒经通络。
说千道万,只是想说,案子中这位病人,是虚病当作了实治,所以治之气血愈散。属于误治。因此,最后是:“日久神气昏愦,形容羸瘦,饮食无味,便溺遗失,扶而后起,屡易医药,皆不能效。”
同样也属于本来就虚,又因误治促成更虚,人体无法反败为胜。罗天益倒有总结:“副使肥甘足于口,轻暖足于体,使令足于前,所为无不如意,君言失其所养,何也?予曰:汝言所养,养口体者也,予论所养,养性命者也。且覃氏壮年得志,不知所养之正,务快于心,精神耗散,血气空虚,因致此疾。”
要养就养性命,不单只是养口欲。不管是第一案中的覃氏,还是第二案的副使,都偏于养口欲,劳于声色,歪脑经太多。用《内经》的话来讲,是“以酒为浆,以妄为常,醉以入房,以欲竭其精,以耗散其真,不知持满,不时御神,务快其心,逆于生乐,起居无节,故半百而衰也。”
什么是性,什么是命,一点也不抽象。平时一个人所种的因,平时的行为习惯,对身体的损耗程度,性格与情绪等,都是“性”,这些都会构成一个人的“命”。造什么因,有什么命。所以说,人生都是自作自受。所以说,为什么要性命双修。
案中的两位权贵,性上修成了一张大白条,命上也就有了一屁股债。罗氏又说:“盖精神有限,嗜欲无穷,轻丧性命,一失难复。”说得好啊。罗氏还将经上关于人的自然年表列出,直接看原文就好。好懂,没必要一一解释了。可往往很多人,根本不按这个年表走的。本质上,这个身体是为健康而设的,但是人活着,会活得身体与你对着干,为何?逆行太多呗。
再看看案中后述的年表,可以发现,固然,寿夭定于天,但挽回天命者,为人也。寿夭听于天,不过,人如果平日里戕其形骸,妄泻泄其精髓,多耗散其气血,不必至天数则先夭,所以人是自宾的,也是讲究自律的。生活中,很多人觉得反正生病了吃点药就行,平时根本不知节耗。有的人到处求名医,整个身心都聚焦在世界上有谁可以开点药,扎几针,身体就翻天覆地了呀。痴人说梦。临床上,身体的气血量只是一个方面,还有很多影响着疾病逆转的因素,是哪些?就是一个人平日的性上是否极重难返,命已薄否。天时、地利、人和,三者起码要占两个,要么天时,人和;要么人和、地利,不然重病都难治。
做临床久的都明白的,一些病人在求医上会遭到意想不到的阻碍,那些阻碍根本不是医生可以去改变。比如吃药本来好好的,有一天走在路上,天上掉个水桶把他砸了。比如扎针治疗已有效果,突然有一天食物中毒。有的病人路上高速走错,有的甚至遇车祸。凡此诸种,不必多举事例。这类人,通俗地讲,是机缘未至,福报不足。深入地讲,是性命合的不好,才遭到那么多违缘幺蛾子。另一个角度讲,也是在提醒,病人自己是否在某个方面,尤其是心理与性格上,有个没有化解开的一大坨我执,那个我执,自身看不到或者完全不愿意承认,是造成外部奇怪阻碍的根源。在人之夭,可以延也,修己之夭,实可全天命。
什么是富贵命?懂得“虚邪贼风,避之有时,恬惔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守”的才是富贵命。经上所说的,“是以志闲而少欲,心安而不惧,形劳而不倦,气从以顺,各从其欲,皆得所愿。故美其食,任其服,乐其俗,高下不相慕,其民故曰朴。”这样的朴,才是富贵命。
有钱有势有地位,但是不懂人身气血不可妄用,那也只是个“穷人”而已。很“可耻”。如果没钱没地位,还要一味强从于欲,不知安贫其实可以乐道之理,那么就多少有点“罪恶”。从金钱与物质上来说,这个世界上,穷的人比较多,富有的人相对比较少。这个意义上的贫富不好控制,哪个穷人不想变富,可是现实中往往难尽人意。金钱和物质上的贫富,因此说来,往往是天命有之,所谓的富贵在天,也人事居半。很多人并不知道一个道理,安贫固然难,可是安享富贵比安贫其实更难。这里并不是鼓励人们要过穷日子,也不是说要过分担心人会有钱,只是想提醒,富贵是可以的,但别因富贵而更有机会消耗精神、气血。也是在提醒,贫穷也并不意味一无是处,越是贫穷的人,越当明白不该过于消耗自己,否则气运更短。
可是有一种富贵命全在于人。是谁?法于阴阳,和于术数,饮食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故能形与神俱的。这种大富贵,全在于自己是否知道,是否践行,行一分得一分。富得平常,富得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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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骞,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