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罗茨基诗歌精选|由于缺乏野兽,我闯入铁笼里充数

约瑟夫·布罗茨基(Joseph Brodsky,1940-1996),俄裔美国诗人,散文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1940年5月24日,布罗茨基生于苏联列宁格勒,1955年开始创作诗歌,1972年被剥夺苏联国籍,驱逐出境,后移居美国,曾任密歇根大学驻校诗人,后在其他大学任访问教授,1977年加入美国籍,198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主要著作有诗集《诗选》、《言论之一部分》、《二十世纪史》、《致乌拉尼亚》、以及散文集《小于一》等。1996年1月28日,布罗茨基在纽约因心脏病突发于睡梦中离世,享年55岁。


一九八零年五月二十四日

  由于缺乏野兽,我闯入铁笼里充数,

  把刑期和番号刻在铺位和椽木上,

  生活在海边,在绿洲中玩纸牌,

  跟那些魔鬼才知道是谁的人一起吃块菌。

  从冰川的高处我观看半个世界,尘世的

  宽度。两次溺水,三次让利刀刮我的本性。

  放弃生我养我的国家。

  那些忘记我的人足以建成一个城市。

  我曾在骑马的匈奴人叫嚷的干草原上跋涉,

  去哪里都穿着现在又流行起来的衣服,

  种植黑麦,给猪栏和马厩顶涂焦油,

  除了泔水什么没喝过。

  我让狱卒的第三只眼探入我潮湿又难闻的

  梦中。猛嚼流亡的面包:它走味又多瘤。

  使我的肺充满除了嗥叫以外的声音;

  调校至低语。现在我四十岁。

  关于生活我该说些什么?它漫长又憎恶透明。

  破碎的鸡蛋使我悲伤,然而蛋卷又使我作呕。

  但是除非我的喉咙塞满棕色黏土,

否则它涌出的只会是感激。

.

1980

  译注:标题的日期,是作者的生日。作者对其生活作了—次回顾。


给一位考古学家的信

  市民,敌人,胆小鬼,寄生虫,十足的

  垃圾,叫花子,猪,犹太难民,疯子;

  一张头皮如此老被滚水烫伤,

  使得双关语的大脑感到被煮熟了。

  没错,我们住在这里:在这水泥、砖和木的

  破碎堆里,现在你要来淘。

  我们的铁丝都是交叉、倒钩、纠缠或交织的。

  还有:我们不爱我们的女人,但她们怀孕。

  鹤嘴锄令死铁疼痛,它的声音尖锐;

  不过,仍然比我们被吩咐或我们自己说的温柔。

  陌生人!请小心筛我们的腐肉:

  在你看来是腐肉的,对我们的细菌可是自由。

  别碰我们的名字。别重组那些元音,

  辅音,诸如此类:它们不像百灵鸟

  而像一条发狂的大猎犬,它的咽喉吞食

  它自己的痕迹、粪便,还有吠叫,还有吠叫。


在意大利

  ——给罗伯托和弗勒尔·加拉索

.

  我也曾在一个飞檐习惯于用雕像

  向云求爱的城市,在那里,一个尖叫“佩弗特!佩弗特!”

  和颤抖着山羊胡子的当地沉思者,正用拖把

  拖洗大街;而一个无限的码头正把生命变成近视。

.

  这些日子傍晚的太阳依然遮住公寓的骨牌。

  但是那些爱我多于爱他们自己的人

  已不再活着。失去了猎物的大猎犬们

  带着报复心吞噬残余——在这方面它们非常

.

  酷似记忆,酷似万物的命运。太阳

  落下。远方的声音呼喊着诸如“人渣!

  别烦我!”——用外国语,但合情理。

  而世界最好的咸水湖闪烁它金色的鸽子笼,

  耀眼的程度足以让瞳孔转动。

  在一个人再不能被爱的点上,他,

  恨逆水游泳和太清楚激流的

力量,遂把自己匿藏在景色里。

.

1985

  注:诗中“那些爱我多于爱他们自己的人”可能是指作者的双亲。他母亲1983年逝世,父亲1984年逝世。


悼念

  对你的思念正在后退,如听了吩咐的侍女。

  不!像铁路的月台,用大写字母写着“德文斯克”或“塔特拉斯”。

  但是旧面孔浮现,颤抖而庞大,

  还有地形,惟昨天进入地图,

  从而填补了真空。我们都不太适合

  雕像的地位。很可能我们的血脉

  缺乏变硬的石灰。“我们的家族,”你曾说过,

  “没给这世界贡献将军,或——想想我们的运气——

  伟大的哲学家。”不过,还好:涅瓦河面

  已溢满平庸,承受不起再多一个倒影。

  从那每天被儿子的进步拓宽的角度看

  一个徒有那些炖锅的母亲还能剩下什么?

  这就是为什么雪,这穷人的大理石,没有肌肉的力量,

  融化了,责备空虚的脑细胞,说它们的头发不够

  聪明,责备它们没能跟上你曾在其中往双颊擦粉、

  并想过要永远留心其动向的时尚。

  现在只剩下抬起双臂为颅骨挡住无聊的眼光,

  还有喉咙,双唇不停地说着“她死了,她死了”,而无穷的

  城市以长矛划过视网膜囊

哐噹作响如退还的空瓶。

.

1985

译按:此诗系悼念作者的母亲。


为一个半人马怪而作的墓志铭

  说他不快乐,等于说得太多

  或太少:还要看谁是听众。

  不过,他散发的味道还是太难闻了点,

  他的慢跑也很难跟得上。

  他说,他们只是想立一座纪念碑,但出了什么差错:

  子宫?装配线?经济?

  或别的,战争没有发生,他们跟敌人做朋友,

  而把他留下,成了现在的样子,大概是要表现

  冥顽不化、不相容——诸如此类,并非

  证明其独特或美德,而是可能性。

  多年来,他像一团云,游荡在橄榄树丛里,

  对单腿,这不朽之母,感到惊奇。

  他学会了对自己撒谎,并因为没有更好的同伴而索性

  把撒谎变成一门艺术,也用来检查他的心智健康。

  而他挺年轻就死去了——因为他动物的一半

证明不如他的人性持久。

  1988


向杰罗拉莫·马尔切洛致敬

  有一次在冬天,我也曾经从埃及乘船

  来到这里,相信妻子会穿着华丽的皮袄

  和一顶蒙面纱的小帽迎接我。然而迎接我的

  并不是她,而是两条矮小、镶金牙的

  衰老的哈巴狗。它们的德国主人

  后来对我说,要是他被抢劫,

  那两条哈巴狗也许可以帮助他

  勉强维持生计;嗯,至少本意如此。

  我一边点头一边大笑。

.

  码头无边无际,完全

  空荡荡。那非尘世的

  冬天之光正把豪宅变成瓷器

  并把平民百姓变成那些不敢

  触摸它的人。

  面纱,还有皮袄都不是

  问题。惟一透明的

  事物是“梅利埃格·阿特兰大”

  酒店的空气及其粉红色的滚边窗帘,

  我想,在十一年前

  我就可以推测

  未来早已经

  抵达。当一个人孤身只影

  他就是在未来——因为它能应付,

  而不需要那种超音速玩艺、

  流线型的身体、被处决的独裁者、

  倒塌的雕像;当一个人不快乐,

  那就是未来。

.

  如今我已不再

  匍匐在酒店的房间里

  模仿它的家具和保护我自己

  免受自己的格言毒害。现在死于悲伤

  恐怕将意味着死于

  延误,而迟来者们

  是不受欢迎的,尤其是在未来。

.

  码头汹涌着用阿拉伯语谈天的青少年。

  面纱已经发芽成一网谣言,

  后来逐渐暗淡成一网闪光。

  而哈巴狗很久以前就已被纳粹们那犬科的奥斯威

  辛毁掉了。

  也没有主人的音讯。幸存下来的似乎是

  水和我,因为水也

没有过去。

.

1988

  译注:杰罗拉莫·马尔切洛是布罗茨基的朋友,威尼斯伯爵。


纪念我的父亲:澳洲

  你起床——我昨晚梦见——启程去

  澳洲。那声音带着三重回声

  落了又涨,抱怨天气,

  煤灰,抱怨那套房子的交易进退两难,

  可惜它不是在市中心,尽管临近大海,

  没有电梯但那浴缸实在够吸引,

  足踝老在膨胀。“好像我掉了拖鞋”

  从卫星传来,很兴奋但很清晰。

  听筒马上就变成嚎叫“阿德莱德!阿德莱德!”——

  变成格格声和噼啪声,仿佛窗扇

  铰链松脱,以非人的力量撞击墙壁。

.

  不过,这仍然好过丝绸似的粉末

  被火葬场装入罐子,好过收据——

  这些断断续续的声音,这些零零碎碎的隐遁者的独白

  仍然比别的好,因为这是你第一次

尝试做鬼魂,自从你在烟囱上形成一缕云

  1989


哀歌

  无论是你勇敢地将我从太平洋钓出

  还是我在大西洋边把你的壳撬开

  现在已不重要。另一种海洋

  如今侵蚀了看上去坚如岩石的东西

  而且可以想象也在慢慢

  潜入你的发式——既是冲刷

  也是征服。而由于你的后裔

  如今在这块大陆各地带来新的心碎和苦恼,

  所以诚如诗人所言,你远在人类中,

  而这,我希望,就是我们还有的共同点。

  不过,他们只是半个你。在一个法庭上

  你迷人美貌的遗产并没有

  判给任何人,包括你自己,

  而我曾以为它是不朽的。因为,尽管诸神或基因

  慷既地借出他们的物业——譬如,以供在这些区域

  作一次试验——但最终他们是自私的;

  无论如何,他们比你更虚荣,

  因为他们永生。这跟在北方某地一个

  被大雪封住的村子里租下的另一个寓所

  相去很远,在那里你此时此刻

  也许正端详着你那面轻薄的镜子,

  它映给你的肯定不如我这同样浅显的

回忆,尽管对你来说这实际上没有差别。

.

1995

译注:诗人指济慈。

面朝大海,用黑色的眼睛寻找光明。读睡诗社创办于2015年11月16日,诗社以“为草根诗人发声”为使命,以弘扬“诗歌精神”为宗旨,即诗的真善美追求、诗的艺术创新、诗的精神愉悦。现已出版诗友合著诗集《读睡诗选之春暖花开》《读睡诗选之草长莺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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