票房只有30万,他仍是中国最牛x导演
贾樟柯的《任逍遥》在戛纳首映时,一位观众站起来说:
“我特别讨厌这部电影,这部电影是一个谎言!我们现在大陆人学电脑、学英语、出国,生活多姿多彩,为什么你不去拍那些人,而要拍这些人呢?”
“这是一个匪夷所思的批评”,贾樟柯回应:
“对我来说我不会把人分成主流还是边缘,每个人都有他的尊严,每个人都有值得我们去面对的他的生活。”
贾樟柯的电影里,的确没有光鲜亮丽的成功人士,没有一路开挂的机遇,也没有春风得意的传奇。
他关注的都是弱势、边缘的小人物,彷徨失意、不知所措、跌跌撞撞前行。
多数作品都是描写成功的人,就不允许一个贾樟柯记录一个摔倒的人?
趁着《一直游到海水变蓝》上映,我们聊聊他。
>>>>被荧幕遗忘的“小武们”
我相信我电影中包含着的价值并不是偏远山西小城中的东方奇观,也不是政治压力、社会状况,而是作为人的危机。
——贾樟柯
贾樟柯成名,是因为《小武》(1998年)。
同学看了觉得乱,说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当导演。
没想到德国公映,一举成名,在国内也深受观众喜爱。
《小武》曾有个很长的名字:
《靳小勇的哥们儿、胡梅梅的傍家、梁长有的儿子:小武》。
后来,哥们儿、傍家、儿子,友情、爱情、亲情,小武都没了,只剩下自己,只是“小武”。
小武是谁呢?
贾樟柯说,在他的家乡山西汾阳的小县城,有很多人书读着读着就辍学了,没受过什么教育,听说有个人后来当了小偷。
小武就是在90年代,叼着烟,穿着大两号的西装,终日晃荡在街头,无所事事的县城青年。
坐公交车不买票,手伸向邻座偷东西,骗售票员自己是警察,露出得意轻蔑的笑。
木头一样不善言辞,却狡猾得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说。
牛一样又耿又犟,不懂变通,追不上时代,浑浑噩噩地生活。
昔日一起做扒手的小勇,摇身一变成“模范企业家”,小武非要履行曾经的承诺,在小勇结婚时送他6斤十块钱。
多尴尬。
小勇已经不想认识他了,结婚根本没叫他。
如火如荼的90年代,闭塞的县城正在发生巨变,昔日的人际土崩瓦解,KTV里有来自四川的、贵州的“小姐”。
胡梅梅骗家里人在北京读书,实际上在县城陪酒陪睡,陪小武在街头溜达,一天100块。
后来胡梅梅被轿车接走了。
小武买了BB机,也追不上人心变化的速度。
没有人会注意到小武这样的人。
他微小、平凡得可怜,手脚还不干净。
影片结尾。
他一只胳膊被手铐扣在街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看猴子一样看着他。
最后一个画面,定格在一张张观看的脸上,连小武尊严扫地的声音都听不见。
“中国的小县城有千千万万'小武’,从来没人表达过他们。但贾樟柯这家伙一把就抓住他了。”(陈丹青)
一个没有理想、没有地位、没有前途的青年,站在公路边等车,在大兴土木的小镇上晃悠。
一直混到电影结束,最后手铐铐住,带走。
时代在飞速向前,小武还留在斑驳的北方澡堂子,光着身子唱歌,与破旧的街道一起被人们遗忘。
拍《小武》前。
贾樟柯在北京电影学院看了四年的中国电影,看不到一部跟他所知道的中国现实有关的片子。
曾经启发他拍电影的陈凯歌,说过一句话:“我越来越觉得电影应该是用来描写传奇的。”
贾樟柯不同意。
“那时我就跟工作人员说,我要表现当下的情况。”
他回到家乡汾阳,发现整个县城在我眼前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我感觉当下中国现实有种令人非常兴奋的东西,让我有拍摄这些即将消失的一切的迫切感……它是个巨大的痛苦时间,我产生了一种激情,要拍一个普通中国人在这天翻地覆时期中的生活。”
2006年上映的《三峡好人》,正是如此。
《站台》(2000年)里的韩三明成了主角,而他只是个矿工。
这也是山西矿工首次在荧幕中登上主角的位置。
《站台》里的韩三明是什么样呢?
在躁动不安的县文工团青年的衬托下,他像是一个停滞的人。
在煤矿劳动,娶不上媳妇,下煤矿要签生死状,三明不识字,找崔明亮给他念。
生死状写着,一天10块,出了事概不负责。
崔明亮问他听清楚了吗?他只“嗯”了一声,朝签字的地方走去。
他哪里有选择的余地。
在《三峡好人》里。
三明娶上了媳妇,媳妇是从重庆奉节买来的,在地方的干预下,媳妇自愿带着孩子回到了家乡。
三明来奉节,正是寻他16年没见的孩子和前妻,却撞入了大时代的洪流中,三峡移民进行得如火如荼,前妻不知所踪……
影片开头3分钟多的长镜头,给了三峡客轮上的农民工,配合着劳动号子一般的背景音,以古典水墨画的卷轴形式缓缓铺开。
你很难在银幕上看到这样的农民工群像。
抡着锤子、铲子的拆迁工人汗流浃背的身体,嘴里噙着烟,桌上摆着酒,三五成群热闹地打牌。
一座两千多年的城,要在两年内拆掉,百万移民在18年内安置成功。
在新城还未建起,旧城即将淹没的契机,贾樟柯把镜头对准了普通人的生存与尊严。
贾樟柯用仰拍镜头,拍高楼上凿坚硬石块的工人,给了劳动者最大的敬意。
一位少年在破败的房间里,用力地唱着《老鼠爱大米》。
“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不管路有多么远,一定会让它实现。”
一首烂俗的情歌,被少年唱出了生之坚韧。
三明找到了前妻,前妻跟一个跑船的男人生活,男人对她不好,埋怨三明为什么十几年了才来找她。
三明跟男人谈判,在饭桌上立下誓言,等他一年,攒够三万,带前妻回家。
断壁残垣里,前妻给了三明一颗糖,他们看着倒下的高楼,心里建起一座高楼。
过去、现在、未来时间在这里交汇,长江不会停止奔流,他们不能左右时代的洪流,却可以决定面对波折的态度。
贾樟柯说:“我想用电影去面对,无论哪一个时代,所有人都要经历的那些不可回避的艰难时刻。”
《小武》《站台》《山河故人》《江湖儿女》等等,似乎都在表现一个旧的江湖逝去时难以避免的阵痛。
你好像觉得小武、三峡什么的,跟自己无关,其实有关。
就是在面对丰裕的物质生活,急遽变化的时代,每个人心里的压力、无助、孤独都是一样的。
人人不是小武,人人都有小武的一部分。
《站台》
>>>>“我想用电影去关心普通人”
一些美好的东西正在从我们的生活中迅速消失。我们面对坍塌,身处困境,生命再次变得孤独从而显得高贵。
——贾樟柯
贾樟柯的电影,总是包含着我们共同经历的集体记忆。
许知远曾评价他:“贾樟柯的最佳时刻,不是来自他的深思熟虑,而是他的敏锐与洞察力,他能意识到崭新的时代情绪,准确、迅速地表达它。在某种意义上,他是我们时代最伟大的新闻记者。”
时代的浪潮打来,有人御浪而行,有人被拍打到岸边。
不能因为时代在奔跑,就忽略了那些被撞倒的人。
《二十四城记》里就是一群没有追上时代,被抛下的人。
成都420军工厂(成华集团),曾经是人人艳羡的所在。
厂子里有电影院、游泳池,夏天还自己生产汽水,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都可以去厂子里的子弟学校完成。
很牛,他们甚至都不把成都放在眼里。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经济浪潮的冲击下,420厂跟当时很多国营厂一样,不可避免地经历了转型的阵痛。
那时候工厂要自负盈亏,养不活这么多人。
侯丽君是第一批要离开的员工,那一年她41岁,孩子才上小学六年级。
经济负担太重,侯丽君必须出去找工作。
“我当时出去找工作的时候,我在墙上贴了个座右铭,无论是顺境还是困境,我都要勇往直前。
我每天出去找工作的时候,就在心里默念一遍那个座右铭,然后,冲出家门去找工作。”
工作不好找,摆过地摊,后来做缝纫,多少能做事,挣点钱。
她说:“人有事做,老得慢一点。”
《二十四城记》陈冲饰演的是420曾经的厂花,当时年轻的小伙子都叫她“标准件”。
工厂倒闭后,她跟过一位老总。
老总跟她说,年轻时候当砖瓦工,拉砖来来回回从420厂经过,知道她是厂花特别喜欢她。
但也知道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便想着有一天发达了要去找她。
陈冲说,这话怎么这么别扭,把她当什么了?
“我现在就算不是什么'标准件’,也不是一个'报废件’对不对?”
你会感受到贾樟柯镜头下的人,不论多贫穷、多失意,都试图维持生命的尊严。
贾樟柯没有毛尖批评的那种,把穷人塑造得卑琐、势利,双商低的尖刻和功利。
反倒一种宽广的、温厚的对普通人的关怀、理解与认可。
《山河故人》
他说自己儿时遇见一位奶妈。
她识字不多,没念过什么书,但是从她的身上我感受到一种很深的教养,这种教养不是来自书本,而是得自一种世代传承的民间传统。
贾樟柯觉得,这种来自“民间的教养”,比那种所谓的知识分子更有文化的尊严。
《江湖儿女》
人们总是习惯于记叙成功、励志、辉煌的人和事,一种符合优胜劣汰的社会达尔文主义选择。
但电影不能做“优胜劣汰”,会毁掉艺术和教养。
何况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二十四城记》里的工人,在过去他们是这个社会的主角,绝对的主流,而今落寞了,便无人过问,是一件很冷酷的事。
人有得意、失意,有顺境、逆境,真正有现实关怀的导演,会直面人的困境。
就像他电影出现的“走钢丝”镜头,生活就是一个人冒着风险孤独地走钢丝。
摇摇晃晃地往前走,生命因孤独而高贵。
高楼坍塌;
飞机坠地;
重庆移民纪念塔突然起飞。
现实魔幻又无常,人们仰起面庞,承接命运的无声飘落。
图1、3《三峡好人》,图2《山河故人》
生活会面临被动、窘迫,人们惯于沉默,却可以像一道峰或风,遥远而孤绝地存在。
有人“腾空跃起,从裂开的风里出世”,有人“跪在地上,发出雷鸣般的号啕”。这些个体的光热终将划破冰面,点亮黑暗。(引自《冬泳》)
那年,《三峡好人》和《满城尽带黄金甲》同一天上映,后来一个票房30万,一个近3亿。
贾樟柯曾感慨:
“我想看看在这个崇拜黄金的年代,谁还关心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