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璧记忆】记忆中的水井
水 井
文/卜献华
每一个村子里的水井都是有身躯、有眼睛、有灵魂的。我老家的水井掘在村子中间,像一座村子鲜活的心脏,它甘甜的井水是润泽人们生命的唯一源泉。
井的身躯是站立起来的一脉清流,周围石壁黝黑黝黑,井口用四块条状青石,围成一米见阔的正方形。从上面向下望,井的脸庞像镜子,照着天空白云,照着俗世百态。若有粗心的人将井沿上一粒石子碰落,那光滑的镜子立刻便不复存在,叠起的涟漪如连绵花纹,向四周荡漾。站起来的井是一种深入,也是一种悬挂。它将岁月的久远和醇厚储藏进井里,石头上挂满的绿苔,记录着村庄悠远的历史,和年年岁岁水升水落的往事。
其实,度量一口井的方式不该是它的视觉,应该是它的深奥与不竭。井在一座村子里起到的作用,就像一个人皮肤下面血管里流淌血液的作用。它的深邃,它的奔流,它的闪烁,尽管我们看不见,但是水井的存在,却给所有的生命提供了蓬勃的活力和成长的汁液。所以,一座村子,只要有一口富足的水井,流淌在人们的心中,太阳一样饱满,月亮一样明亮,乳汁一样甘美,这就足够了。
村子里的人早起第一件事,就是挑满一缸清清凉凉的井水,一家子人一天的吃饭、喝水、喂鸡、喂鸭、喂猪就全靠它了。男人们从地里干完活回来,扯起水瓢,舀满水,一昂脖子,咕咚咕咚喝下去,满身的疲劳就被冲洗去了一半。女人们烧火做饭,刷锅洗碗,喂家禽,洗尿布,时时刻刻离不开水呀。就连新媳妇上门的第一天,都要拿起扁担和水桶,到井沿,先挑回一担水,才算过了公婆的这一关。姑娘出嫁,临上轿,娘总忘不了端来一碗水,让闺女喝下,意思是记住爹娘,记住这片水土养育的恩情。是的,一口水井,对于一座村庄是多么的重要。如果一个村子里没有井,这个村子就会荒芜,生命的迹象就会一天天消失。如果没有井,每一次夜晚的降落,都会带走一滴衰老的血液。如果没有井,就没有每一个黎明的来临,干涸的命运就像黑夜的噩梦,四处蔓延、游荡……一口普普通通的水井,呈现给人们的不仅是深邃与浩瀚,更是一脉不息的源流,喂饱了村子里的每一张嘴,每一个生命依靠它,才得以生存和繁衍。
我小时候下放在农村,住在生产队牛屋附近。我的三大爷给队里喂牛,每天天不亮起床,担满整整三大缸井水,东方才现鱼肚白,接着他还要淘草,拌料,喂牲畜。三大爷在庄子上是提水技术最好的。当时,农村使用的都是大木桶,一根扁担两头卯着铁链,链子下面连着铁钩,钩在木桶梁子上。打水时,扁担上铁钩系着木桶放进井里,木桶比重轻,浮在水面,打水人只能靠双手握紧扁担,在水面上优美地荡出一条弧线,木桶借助惯性正好底朝天,然后顺势一扣,清凉的井水就装满了整整一木桶。
这时,如果是一个不太会打水的人,只能凭着力气硬向上拎水桶了。但是我的三大爷却不是,他能根据杠杆原理,将一条腿弓起作为支撑点,然后把扁担放在腿上,有木桶的一端短一些,另一端长一些,他用很小的力气压低扁担长的一端,水桶便从井下缓缓升起,直升到井沿,转换一个角度,一大桶清凉的井水便稳稳落在了青石板上。打满两大桶井水,用扁担挑起行走也是需要技巧的,不会的人别说挑起行走,就是让两只桶平衡都很难。我三大爷每天循环往复做着担水这件事,可算是技术精湛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他把扁担往肩上一放,直起身板,大步流星向回走,扁担跟着脚步的拍节,在肩上颤颤悠悠,这一颤,一悠,甩掉了多少压力,只有自己的肩膀知道啊。
当年,那些上海下放的知识青年,为了学会这门技艺,天天跑到井沿边,观摩我三大爷提水,挑水这一连串熟稔的动作,还专门绘制成解析图,到底也只学会个七八成吧。
住在村子里的人,如果不会挑水是件让人瞧不起的事情。小孩子长到十四五岁的样子,全家挑水的重担就该落到他的肩头上了,有的家庭缺少劳动力,孩子承担的活计会更早,更多。住在我家邻居的女孩,名叫粉面儿,因为家里没有男孩,她早早地就下学了,帮助家里干农活。她还不到十三岁就学着到井沿打水,木桶放进井里,桶漂在水上,急了,就用扁担压木桶,好容易盛满水,铁钩却与桶梁脱落,眼睁睁一只木桶沉到井底。这样的错在当时的乡下是不容许的,别说没办法吃水了,就是经济损失也是一家人无法承受的。那天,粉面儿被她的爹娘打得鼻子都流出了血,我去看她,她低着头,拉着风箱,正在烧火做饭,她的衣袖上有泛黑的血渍。
记忆中的碎片一点点变得模糊、淡化,这些都是很久远的故事。如今,我的老家都安装上自来水,早已不再吃土井里的水了,土井也随着年久日深,变成了平地。但我始终相信,在我们的脚下,有一股甘甜的水脉在流淌,它宁静,丰盈。
喝过井水长大的人,谁能忘记大地深处那一脉清流呢?
卜献华,灵璧人,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诗人。出版作品集《白蝴蝶》《一朵花开在低处》《青草的背面》《天厚灵璧-文学灵璧》《隔枝听花语》。作品散见《民族文学》《安徽文学》《中国散文家》《诗刊》《诗林》《草原》《青海湖》《诗歌月刊》《散文诗》《中国诗人》《葡萄园诗刊》(台湾)《世界华语诗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