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璧巨著】灵璧(八)周恒作品
喇叭
日本人侵占了淮北平原,强迫吹喇叭艺人在一起搞对篷比赛,举行欢迎仪式,爹是老实巴交最怕惹事的人,但他心里恨日本人杀中国人,就把吹喜曲改成了吹丧曲,被日本人打断了腿。
叔叔是个骚人。一辈子不想结婚,搞了很多女人。末了,叔叔栽在了一个女人裤裆里。
——这就是在三十年代轰动整个淮北平原的那个桃色事件。
周家班又一次蒙受羞辱。
那场大水发的好大。淮北的濉河两岸,到处是白茫茫的大水。乌云在天空翻腾着,远望天显得很低,天像快要塌下来了。水连着天,天连着水,水天仿佛融成了一色。恶风暴雨,霹雳和闪,几天几夜了,平地里窝的水都有半人深,满湖里即将收割的庄稼全被淹在水里了,只有红彤彤的小秫秫穗子,一个个挣扎着露出水面唻。濉河一下子变宽了许多,本来河床边子的那些盛开着各种小花的水草不见了,能看见一片一片被挪到了河心的苇子梢梢上的缨花,河里水漫过了河床,淹没了岸里边的河滩上原先开荒种的一片片黄豆和花生,还有一趟子一趟子拖着长长绿色秧子的白芋,水溜岸溜岸,从西向东,浪打浪的流得特快。停在渡口的那条小木船不见了,撑船摆渡的那个烂眼小老头也不见了,连河北岸下边那间留他住的小土草屋也被大水冲塌了。周学宝家里的那几间土草屋,因为盖在河岸外边的那片高地上边,所以幸免没被水淹。他家大门口捱南边的那条官道,被水淹没了。过路得赤脚丫裤腿子卷到大腿,才能趟水走过去。还有,他家门口官道南边的那个前车轱李家,整个村子里的房屋,有小半截子泡在水里了。连村头场边的吃水井,也被水淹没了。那些天,想去晏路口赶集,想去虹县赶县城,都得撑船才能去。
上边奚县长下令给下边各联保,让尽快组织村民排涝,下边各联保保长再下令给下边各保,让尽快组织村民排涝,排涝,排涝,遍地都是水,水往哪里排?老百姓只有眼巴巴盼着天能晴起来,让水慢慢的朝地底下洇,啥时候水洇完了,啥时候就不用排涝了。
天晴了,太阳出来了,村里,村外,还有满湖里,就开始热闹了。水里到处都有人,有人坐在大木盆里用手划着水,大木盆就在水里飘来飘去;有人把家里的网床子四条腿向上翻过来放在水里,上边铺上几块木板,坐在上面用一根木棍撑着水底,一撑一拔地划行着,周学宝呆在家里边闷得慌,一心想出去到外边水里玩,娘怕他掉进深水沟里被淹死,就找来两个大干葫芦拴在他脖子上和腰上,让他下水里两只胳膊搂着葫芦,他在水上怀里就死死地搂住两个大干葫芦,飘呀飘呀,可好玩啦!他再也不得沉下水底被淹死了。叔叔会游泳,有时候就教周学宝在水上学着两条腿打扑通。
闹秋荒了家里没有粮食吃。濉河两岸的村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个个坐在大木盆里,几个几个的坐在铺了木板的网床子上,用手或者用棍划水,满湖里去逮鱼,那时候水里到处都有鱼。
周学宝每次跟着叔叔出门在水里划着网床子,用草粪箕子捞鱼,有时候也用筐头子捞鱼,次次都能逮着很多的鱼。巧么巧,还能捞到一两只大王八哩!
爷爷和奶奶被埋的那座土坟,就在周学宝家的屋后边,坟上没有坟头,光秃秃的,坟长满了虚青的茅草,因为四周都有水,周学宝每次逮鱼经过那里,都说去看看爷爷奶奶,叔叔就说等水到时下去了,再去看看吧。恐怕那里窝着蛇咬人哩。周学宝就不敢去了。
爷爷和奶奶的死给周家班带来了万分悲痛。前些天,连几乎是与世隔绝了的太爷爷,也沉浸在万分悲痛之中了。在埋葬了爷爷和奶奶的那天夜里,太爷爷像是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他趁着家里人都睡了,就半夜里悄悄地走出了他住的那间小屋,从少马子里找着爷爷生前吹的那支大喇叭,用一只手拿着,悄悄地走出了夜幕笼罩下的小院。没有月亮,星星也稀;只有远处的草丛里的虫鸣。顺着院外子东边的墙边子小路,一步一步走到了家后子茅厕旁边,然后,他就按白天送葬时走过的路线,沿着往北通向濉河南岸去的那条两边长满了很深草的小路,朝前走一步探一步地走着,太爷爷是心里数着步子走的路。太爷爷向北走了三百二十五步,就找到了埋在路东边茅草地里的爷爷和奶奶的那座坟了。那天夜里,太爷爷一个人站在爷爷和奶奶的土坟前吹喇叭,吹呀吹呀,他一直吹到了天亮。是爹和娘俩,哭着,喊着,从家里跑过来把太爷爷搀回了家的。那天早晨,大天四亮的了,周学宝才从梦中懒洋洋地醒过来。这个小男孩,昨夜里梦见太爷爷一个人站在埋葬爷爷和奶奶的那座土坟跟前,吹喇叭,太爷爷吹的是一支大喇叭。声音听起来,活像是有个人在哭的样。那哭声,感天动地,感人肺腑,催人泪下,能让濉河呜咽。太爷爷告他讲:他吹的是《拉心曲》的曲子。爷爷说,重孙子,你一定要记住太爷爷给你讲的这些话噢?吹奏时要用心去吹,把你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心里想说的,全都一古脑儿用喇叭吹奏出来。周学宝说,知道了,太爷爷。还有,太爷爷又说,重孙子,你处在不同的环境下,吹奏不同的嗽叭,就会产生不同的艺术效果。这才是吹奏《拉心曲》时所要表达的最高的境界哩。周学宝说,知道了,太爷爷。周学宝刚张嘴想喊“太爷爷”就惊炸一下子醒了。就跟着叔叔赶紧往大门外走去,刚走到家后子,就看见爹和娘一人在一边搀着白发苍苍的太爷爷从北边的小路上缓缓
地走过来了。周学宝记得,那天早晨,爹和娘把太爷爷一搀进家院子,爹就发火了,说:家里人一个个的,也不知昨夜里都倒有多睏……接着,爹又说:爷爷你一个人黑更半夜里出去,咋不给家里人说一声呢?爹和娘俩刚死,家里都难过死了。爷爷你眼睛明知不好使,却又半夜三更里朝湖里摸去。万一你再有个三长两短,还让咱们怎么过哟……爹说着,就嗓音变得嘶哑了。这时候,娘就走进小锅屋里去做早饭去了,太爷爷就走进了他住的那间小屋里,一会功夫,周学宝在院子里就能听见娘在锅屋里烧锅做饭手拉风箱的声音了。
爹突然接着说,都是因为吹喇叭咱爹才挨累死的。不然话……爹下边的话就不说了。可是爹突然提高了嗓门子吼叫着:家里人都听着噢?从今个往后,咱周家班哪怕再出去捧瓢讨饭,挨饿死,也再不给人家吹喇叭了……
谁都没有吭声。那天早晨,只有爹一个人在家院子里说着讲着,在演独角戏。
后来,吃早饭时候,太爷爷从他的小屋里一走进小锅屋,就有意地“吭”了一下嗓子,说正好,玉文玉武你兄弟俩都在这,爷爷有话跟你俩说。爹忙从小饭桌子旁边的小板凳上站起来,就伸手扶着太爷爷,说道:爷爷你有话坐下来慢慢说。爹就把太爷爷扶在小饭桌子旁边的一只小板凳上坐下来了。娘这时从地灶锅里盛了一黄碗白芋干子稀饭,端过来放在太爷爷面前的小案板桌子上边,接着,娘又从铁锅上边铲了一块用麦面包着外皮子的白芋干子面的锅贴饼递到太爷爷手上,娘说爷爷,你老就边吃着,边喝着,再慢慢说吧。太爷爷就一手拿着饼,一手拿着筷子,没有顾得去吃饭,就说:玉文呀,你是咱周家班的长孙。刚才你在家院子里发火说的那些话,爷爷眼虽瞎,可耳朵不聋,咱都听着了。其实,连你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钉子样一颗颗扎在你爷爷心窝子里边嘞。玉文呀,你知道吗,从你爹娘死了以后,你爷爷才算醒悟过来。你爹景坤是个直人。你爹可是咱周家最好的好人哩!景坤他做什么事情,心里总能想到要维护好咱周家班的脸面。要不然,上天去晏路口对篷,他不会挨累死的。爷爷说得对哩。正在大口吃饼、大口喝稀饭的叔叔突然插嘴说,乖,实际上那天咱爹跟李二对篷,是李二那家伙讨了巧了。若真正实打实地比赛技艺,咱爹绝对不会输给李二的。那天,咱爹亏就亏在他在半决赛中连续吹赢了两篷子高手,没歇过来就接着跟李二对篷决赛了。牲口拉犁子耕地,累了还得在地头歇歇倒口草唻,何况,人呢?李二狗日的巧就巧在抽着了好签了,他没有参加半决赛,就直接进入决赛跟咱爹对篷。咱爹已经是大伤了元气了,可狗日的李二是一点儿元气没伤的,咱爹跟他俩硬拼,等于鸡蛋朝石头上碰。何况爹又心急,一心想赢钱给咱娘瞧病,能不累死吗?太爷爷说,虽然那天比赛我没有亲自到场,但听小学宝那天回来一说,我就知道七大八了。玉文,其实那场对篷,你爹并没有真正地输给了李二师傅,人家李二师傅后来也并没有输给咱家的周学宝,是周学宝用我送给他的小银喇叭吹了《拉心曲》,打动了李二师傅,才把老执山爷给他的那三十块大洋朝周学宝怀里一塞,人家就走了。周学宝听了心里美滋滋的,脸上带着笑。太爷爷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仅凭这一点看,人家那李二师傅也算是一条汉子嘞。叔叔这时又突然插嘴说乖,李二那熊家伙,那天吹的《百鸟朝凤》,确实吹得不孬。连骑在他脖子上吹喇叭的那个小毛丫头配合吹得也不孬。太爷爷道:所以说,周李两家,咱在河南,他在河北,中间只是隔着一条濉河。我敢肯定咱周家班与他李二李家班,还会有一次对篷决赛定输赢。玉文呀,爷爷听你刚才说,从今个往后,咱周家班哪怕出去捧瓢讨饭,挨饿死,也再不给人家吹喇叭了是吧?你真是这样想的吗?玉文,那我问你:像你这年幼巴巴好胳膊好腿要饭的那种滋味你以为好受可是的?哥,要去要饭,你去!叔叔放下手里的碗筷,伸手抹掉了嘴唇上沾的稀饭,两眼圆睁着朝爹看着说。叔叔又说,哥,你忘了,那年,爹带着俺俩去人家讨饭,你差点儿被那家人放出来的大黄狗咬了……太爷爷说,咱给人家吹喇叭,是凭着咱的技艺挣口饭吃,要饭是向人家伸着手张着嘴要吃。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咱不去吹喇叭营生,还能去搞什么营生。还有,吹喇叭是祖上传下来的一门技艺,不能在你们手里丢失唻?玉文玉武你兄弟俩给我听着,太爷爷突然提高了嗓门子说,爷爷现在宣布玉文为咱周家班第三代掌门。从今个往后,咱周家班喇叭不仅要吹,还要吹好吹精,一代一代地传下去嘞。爹是个认真的人。周学宝记得,就在太爷爷宣布爹为周家班掌门的第二天早晨,爹就把叔叔喊起床,兄弟俩一起去到北边濉河岸上吹喇叭去了。本来周学宝也想跟着爹和叔叔一起去的,可太爷爷没让他去,太爷爷让他留在家里,说等会儿太爷爷在家后子给他开小灶。周学宝一听喜死哩。心话太爷爷是天下第一的喇叭王,只要太爷爷要教俺吹喇叭,将来等俺长大了,也一定能成天下第一喇叭王的哩。那可不是,上天俺去晏路街对篷,就是吹了太爷爷教俺吹的那个曲子,就把李二赢的那三十块大洋赢过来了。
北边河岸上的喇叭一响,太爷爷真的就和周学宝一起来到家后子,教周学宝吹喇叭了。那天早晨,太爷爷和周学宝俩站在小路边子的草地上,那天早晨是晴朗的天,周学宝见太阳照在草上,草叶叶上的露水珠珠,被太阳照得晶晶莹莹。太爷爷教周学宝吹喇叭之前,用一只手抚摸着周学宝后脑勺上的那根细小辫,说乖重孙,太爷爷感觉你对吹喇叭悟性怪高,太爷爷才想教你的。太爷爷又说,乖重孙,太爷爷不会看错你的,只要跟着太爷爷好好学,别怕吃苦,太爷爷一定把你培养成天底下吹喇叭最好的一个。
后来淮北就发了大水。太爷爷每天早晨还坚持把周学宝喊进他住的那间小屋里,一铆一钉地教他吹喇叭。由于外边到处是水,太爷爷就一天到晚只能呆在那间小屋里,出太阳时候,周学宝见太爷爷才从小屋里走出来,手里拎着一只小板凳,朝他小屋门口一放,坐在院子里晒晒太阳。每天晚上,太爷爷还是照常得去家后子茅厕里一次,院外边,下雨窝的到处都是水,周学宝一见天黑路又滑,恐怕太爷爷顺着院墙边子往家后子茅厕去,不小心滑倒了跌进水里挨淹,就心疼地用手去搀着太爷爷,太爷爷说,乖重孙,太爷爷不用你搀了,这截子路太爷爷早就走熟了。周学宝还是小心翼翼地搀着太爷爷,一起去茅厕,再一起从茅厕走过来,一直把太爷爷送进他住的那间小屋里。每次周学宝从小屋里走出来的时候,太爷爷就用手抚摸着周学宝后脑勺上的那根细小辫子。一遍,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周学宝就能觉着太爷爷的那只手有点儿在发抖。
那年淮北的濉河两岸虽然水灾严重,但是有鱼吃就不得挨饿死,周学宝记得,那年秋天,前车轱李家村子没有一个人饿死的。
那年秋天,大水被洇下地底下以后,爹见村上有人在地里种荞麦,就喊来叔叔,和叔叔一起从家里扛着铁锹铁锨,去到北边河岸里边的荒地上挖了几片土,种了几片荞麦,周学宝记住了爹手里抓握着荞麦种子朝土里撒的时候说的那些话:青十八,白十八,黑十八,三个十八收回家。后来周学宝才悟出来当时爹说这些话的意思。荞麦从种到收,在淮北平原所有的农作物庄稼里边,需要的时候最短。那可不是,十八天长秧,十八天开花,十八天长粒,总共才需要五十四天。濉河两岸的农民,那年种了很多荞麦。周学宝看见荞麦开花时候,遍地都是白的。那一朵朵像雪一样白的小花,气味鲜甜,招来许多采花的小蜜蜂,嗡嗡地叫着。那年凡是种了荞麦的人家,真的都获得了好收成哩。
水灾的第二年,淮北平原上,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什么,收什么,午秋两季连获丰收。老百姓只要没被饿死,只要人还活着,只要能有粮食吃了,家里办事情就想搞得体面一些。在老百姓看来,人来到世上,无论是谁家,一辈子要办好两件事情就死而无憾了。一是请吹喇叭的欢欢喜喜地把新娘子迎进来(传宗接代),二是请吹喇叭的悲悲痛痛地把老人送下地(入土为安)。实际上,讲的就是婚丧嫁娶人生的两件最大事情。话又说回来啦,办这两件事情,都得请吹喇叭的。因此,消失了的喇叭声,又在睢河两岸的村子里纷纷地响起来了。
濉河南岸的一些村子,从一有人家开始办事,首先被请去吹喇叭的就是周家班。同样,濉河北岸的一些村子一有人家开始办事了,首先被请去吹喇叭的就是李家班。这里指的是农村办红白喜事。去年在晏路街周李两家的最后那场精彩的喇叭对篷,啧啧,真的让观众大开了眼界,大饱了眼福,在村民们的脑海里,特别是给濉河两岸的村民留下了难忘的最好的印象。在人们看来,周家班的那个掌门周大头也好,李家班的掌门猴子李二也好,要说那天他俩吹的《百鸟朝凤》,谁个吹得最好,实际上,吹得都好听。有人就讲如果那天对篷比赛,请行家来评比,肯定是周大头吹的喇叭音质听起来好听一些,但猴子李二呢,他吹的喇叭在指法技巧上,略熟练一些,总而言之,一个是半斤,一个是八两,各有千秋哩。
尽管周李两篷喇叭在晏路街去年对篷老执山爷没有名正言顺当场宣布谁是赢家,但是,河北人就说,是咱河北的李二喇叭赢哩。理由是:老执山爷把三十块大洋奖给了李二了。而河南人呢,就说是咱河南的周家班喇叭赢哩。根据是:最终,李二还是把那三十块大洋一块不少的全都给了周家班。于是,河北的村民办事,都爱请李二的喇叭;河南的村民办事,就都好请周家班的喇叭。好在爹当了周家班的掌门以后,在叔叔的劝说和太爷爷的开导下,废除了爷爷在世时制定的班规“五不吹”。无论是什么样的人家办什么事,只要来请周家班去吹喇叭,爹都是笑脸相迎,有求必应,答应人家:去!
可是濉河两岸的村民对周李两家那年在晏路街吹喇叭对篷一直念念不忘,特别是对周家班那个在后脑勺留后拽的小男孩子,最后他在李二面前,拿出来一支只有一大拃长的小银喇叭,吹了一支不知道是什么曲子,李二竟然把老执山爷奖给他的那三十块大洋,心甘情愿地给了那个小男孩子,他就速速离开了那里。对这件事情,都感到好奇。
周学宝13岁那年,周家班喇叭开始在淮北的濉河两岸火爆。那时候,爹和叔叔的喇叭,经过太爷爷手把手教过几次以后,大有长进,不论是从演奏技巧上,还是从学的曲目多少上,若是跟盖淮北的喇叭王李二比,已经不分上下了。爹和叔叔因为喇叭吹得好,被说成是“周家班喇叭两条龙”。周学宝记得,那时候只要他家早晨一开大门,门口就有人站在那里等着,请周家班去他家吹喇叭的。也有人是来提前预约。不仅河南的人家来请,河北的人家也来请了,周家班成了香饽饽了。有时候,周学宝跟着爹和叔叔出去吹喇叭,一出门就得好几天才能回来家。娘留在家里忙着家务,和照看太爷爷,太爷爷再也不露面去给人家吹喇叭了。太爷爷只是在家里重点只教周学宝一个人吹喇叭。太爷爷创作的吹喇叭《拉心曲》,太爷爷只传授给周学宝。爹和叔叔,太爷爷不传授。叔叔一心想学,太爷爷就是不教。有一天晚上,周学宝跟着爹和叔叔从泗县吹喇叭回来,刚走进家院子,太爷爷就把周学宝喊进了他的那间小屋里去了。太爷爷说,乖重孙,吹喇叭的各种运气和指法上的技巧,太爷爷都教给你了。太爷爷愈来愈老了,太爷爷就不再教你了。你现在还小,喇叭吹得比别人好,也不要张扬自己。记住了,人怕出名,猪怕肥壮。周学宝说噢——。太爷爷说,你爹和你叔叔,现如今在咱这濉河两岸吹喇叭名气都很高了,也用不着再去教他们了。乖重孙,太爷爷突然变得很严肃地说,太爷爷给你订一条规矩:在你当周家掌门之前,不准拿那支小银喇叭在任何人面前吹奏《拉心曲》。周学宝说噢——。太爷爷这时脸上露出了诡秘的笑。还有,太爷爷说,喇叭技艺的最高境界,不是单单靠艺术技巧,是要靠能够表达出人的思想感情,表达出人的内心世界,和人的欲望。周学宝说知道了,太爷爷。
第二天早晨,太爷爷真的没教周学宝吹喇叭。周学宝就自己一个人去到北边的濉河岸上吹了。
那时候,淮北濉河两岸的村庄,地薄人穷,文化相当落后。乡下人一年忙完了午秋两季,该收的收了,该种的种了,就一天到晚呆在家里闲着没事。那时候农村不像现在家家都有电视,想看电影想听戏,不用出门,坐在家里打开电视就什么都能看到了,外面的娱乐场所又到处都是的。村民那时候是看不上电影的,想听戏还得到县城里去,一旦村子里谁家带儿媳妇或者是出老殡请吹喇叭的了,就都忙着跑去听听、看看,热闹热闹。周学宝记得,只要一提起周家班喇叭,就跟现在的孩子提到成龙那样的影星样,没有不知道的。连几岁的小孩子都知道周家班出了吹喇叭最好听的两条龙,还有一个留后拽的小男孩子喇叭吹的也才好听呢。那时候,太爷爷除了在他住的那间小屋里呆着,就是拎只小板凳坐在家院子里晒太阳,每天晚黑还是照常去一趟家后子茅厕。有时候,也去小锅屋里,坐在灶门口帮着娘拉风箱烧柴火做饭。太爷爷再也不谈吹喇叭的事了。周学宝记得他跟着爹和叔叔出去给人家吹喇叭,感觉整天发困,特别是晚黑里给人家吹奏,时常上下眼皮打裱子。一次,因为犯困,周学宝吹漏了音节,爹劈脸就虎,周学宝的脸肿得跟发面馍样,也不敢险,痛得直掉眼泪珠子也还得在那里认真地吹奏。
周学宝那时候跟着喇叭班子吹喇叭不光学了本事,也比一般的小孩多长了见识。印象最深的是一个下午,他跟爹和叔叔去晏路口西边霸王城一户带儿媳妇人家吹喇叭。那是老执山爷亲自领着一个驼背老头子来周学宝家里请的。这样的事非同一般,一位赫赫有名的老执亲自登门,可见周家班的地位在当地有多高了。连当时正在家院子里坐着晒太阳的太爷爷也站起来,赶紧笑嘿嘿地跟老执山爷打了声招呼。老执山爷正想跟太爷爷说话唻,爹就忙把老执山爷请进了北边堂屋里坐着,喝喝茶,吸吸烟,歇歇,拉拉呱。据老执山爷介绍,跟他来的是霸王城他表兄,是他表兄明天带儿媳妇,明个晌午有人客。山爷去当老执,这是毫无疑问的。像山爷这样的老执非一般人家能够请得动的,特别是轰动江湖的那场喇叭对蓬大赛在晏路街结束以后,山爷这个老执的名气就更大啦。既然是山爷去当老执,又把周家班喇叭请去,这才叫日月同辉呢!
那回去霸王城,周学宝是跟他爹他叔叔去的。
霸王城是个有故事的地方。周学宝听一路同行的老执山爷说,在很久很久以前,霸王城就是个居住人口较多的地方。早在汉代以前就形成了城镇,当初它不叫什么霸王城,叫零壁,南面靠着濉河,作为一道天然的屏障,庇护着这个古老的城镇。河也不叫濉河,叫睢水,滋润着这里生生不息的居民。到了项羽与刘邦争夺天下的时候,项羽带着大军住进了这里,在这个城的东南西北四面用土围起了三四米高的土城墙。同时又在城北五六里远的东西方向设了两个军营,一个叫大营,一个叫小营,项羽率中军驻在城中,其他将领率军驻在大营和小营中,互成犄角。所以现在这里就有了霸王城,同时还有大营子和小营子。
老执山爷愈说兴致愈高,他说,项羽神勇,力能扛鼎,善于用兵,从未吃过败仗。项羽与刘邦曾进行过一场残酷的战争,地点就在零璧东面睢水之上,刘邦十余万将士被杀,皆入睢水之中,睢水曾为之不流。说来也巧,刘邦命不该绝,突然一场大风刮起,遮天蔽日,飞沙走石,刘邦乘机逃走,躲入北面申村山里一座枯井之中,为日后东山再起留下了机会。现在,申村山里那座叫做垂缰井的枯井还在呢。刘邦十余万将士的鲜血染红了项羽将士的战袍,项羽率得胜将士凯旋霸王城,这个霸王城后来就变成红色的,就成了神奇血染的霸王城了。
(精彩稍后继续……)
周恒,当代知名作家。男,汉族,58岁,安徽灵璧人,本科学历,中共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理事,安徽文联第二届签约作家,宿州市作家协会执行主席,灵璧县作家协会主席,现任职安徽灵璧中医院骨科主任,当过兵,上过大学,师承安徽中医学院当代著名骨科专家、国师、丁锷教授,中医高徒,受高等教育六年,安徽省首届中医骨科专业委员会理事,手法接骨乃安徽实力派高手,曾经手法接骨治愈宿州四铺村民106岁张氏转子间粉碎骨折迄今传为佳话,1999年被卫生厅选为“安徽省首届中医跨世纪人才”,因业余酷爱文学创作,八十年代初在《人民日报》、《小说林》、《安徽大学》、《安徽日报》等发表短篇小说,九十年代初在《清明》发表中篇小说,2005年始在《作家出版社》、《大众文艺出版社》、《安徽文学》出版、发表《汴城》、《汴山》、《汴水》等四部长篇小说,《汴城》获得首届宿州市文学创作金奖,《汴山》得到有关著名评论家及作家好评,《汴水》获得海内外华语文学创作最佳小说特别奖,2009年省文学院等专程在灵璧古城召开其长篇小说研讨会,2010年被宿州市委宣传部评为“十佳文艺工作者”,2013年被省文学界评为“灵璧四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