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纪事:我家的地
文:古岸云沙
图:红艳
前一年,土地确权,我家的地比实际应该分得的土地少了一亩,母亲说了几次,问了一下村里管事的,到最后也就不了了之。我所知道的,我家的地如今只剩下门口的一亩多,大地三亩,不知道大沟东的那块地还有没有?
我离开家快三十年了,从前我们家大约有十亩地,现在只剩下一半了。这期间是因为父亲去世了,奶奶走了,而我的户口也起走了。有那么几年,父亲去世后,家里的地种不过来,被三姐婆家的侄媳妇种过一亩多,再后来母亲来帮我带孩子,家里的地没法再种,就交给了表哥表弟去种。
如今,虽说不再种了,可是我对于我们家的地还是很有感情的,因为我也曾努力地在地里刨过食。
昨天回家,家里的大嫂还曾怀疑我:是否干过农活。曾经那么多年,我们在一个场里收麦打麦,她大约是早就忘记了,我是每年都要干活的,尤其是收麦季节,那时候我上高中,每年都会请假回家收麦子。
那时候我们家和大娘家一共二十亩地,一家十亩,所有的地都是连在一起的,干活也在一起。因为家里没有劳动力,所以总要比别人家先下镰,也总是要比别人家晚收到囤里。
我们的每一块地都是有名字的:门口的地一家大约一亩半,曾经种过三年的苹果,种苹果的时候父亲还活着,等到父亲病重之后,苹果园刚要见收成,都不种了,集体刨掉,开始种麦子了。在这之前,还种过一年地瓜,那一年地瓜结的特别大,最大的一块地瓜有十几斤,大丰收。
父亲重病前的那一年秋天,我和父亲跑到苹果园里摘苹果吃,我们削了很多很多的坏苹果,苹果皮堆了一大堆,我们聊得很开心,那是我十八岁之后,与父亲交流最开心的一次;那一年,大爷刚刚退休,在苹果园里搭建了一间土房子,房子里挂着大爷的二胡,没事的时候,大爷就会跑到苹果园里去拉二胡。阳光照在小屋前,很温暖,我们坐在小屋前,晒太阳,吃苹果。父亲走后,大爷再也没有拉过二胡。
苹果园往东,有一条大沟,从三里地之外,河里的排管站一直通到我们村子的东边。过了大沟,有一块地,我们叫它“大沟东。大沟东的地里有村里侯姓的祖坟。好多好多年前,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我们家在那块地里盖了一所房子。与我们对着的是我二大爷家的地,二大爷与二大娘就埋在那块地里。我很喜欢二大爷与二大娘,二大爷重亲情,二大娘善良又糊涂。
有一年连续大雨,大沟东的麦子先割了,垛在地里,因为一直在下雨,麦子生了芽,天放晴,就要扒开晾,下了雨就要垛起来,有一天我们在沟东里连续这样工作了一整天,天放晴,扒开,下雨再垛起来。整天都在做让人绝望的无用功。
等到天晴,终于可以把麦子拉出来,麦子全发芽了。那块地洼,易存水,下陷严重,每次拉麦子,都要全家齐上阵,才能把一车装好的麦子推到平路上,等到从平路上公路还是全家一起使劲儿推,因为上公路的那个陡坡实在太高了。我们装三辆地排车,我一辆,大娘大爷一辆,父亲母亲一辆。拉麦子拉得让人绝望。
大沟东再往东,有一条小水沟,以前那里长满了水草,周边的地里庄稼也长不好,因为杂草太茂盛。水沟东边的地叫三十三。据说那一片地大约有三十三亩。那里没有路,它在小水沟与另一块别人家的地的中间,如果拉庄稼就要从别人家的地头上路过(那曾经是留的路,因为种了庄稼,不能随便通行),这给我们带来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有一次,因为耕牛踩了本家一个叔家的麦子,被那个叔的老婆骂过。因为这个,我父亲与三姐气坏了,隔着大娘家门前的大水坑与那个叔的老婆对骂过半天。我父亲脾气不好,平时不骂人,气急了,才会骂人。
有一年收麦子,晚上吃过饭去三十三地里捆麦个子,捆到十点钟,再回家洗澡洗衣服,忙到十二点才能睡觉,我在院里的压水井边,就着月光洗衣服,边洗边南腔北调地唱,母亲说我精力旺盛,怎么就不知道累呢,大娘说我干活不惜力。青春年少时,人的力气随风长,再困再累,睡一觉,又生龙活虎地活过来了。
三十三再往东是大地,大地有三亩,以前我一直以为,我们家和大娘家两家是三亩,其实一家是三亩,那就是六亩,所以叫大地应该是名副其实的。我父亲就埋在这块地里。
每年放暑假除地里的草时,我都是一个人,不和母亲在一块地里,每天出门,我在袖筒里藏一本小说,这样我就可以锄一个来回,在地头的青草里,杨树荫下看一会,然后再去锄一个来回。这样的结果是一上午我只能锄两三个来回,而总有人回家告我的状。为了逃避除草,我还故意把庄稼除掉。整个夏天里,我最厌烦的一件事就是除草。
前几天我在“微信读书”上听一本书《寂静的春天》,这是美国科普作家蕾切尔·卡逊写于1962年一本书。在这本书中,卡逊以生动而严肃的笔触,描写因过度使用化学药品和肥料而导致环境污染、生态破坏,最终给人类带来不堪重负的灾难,阐述了农药对环境的污染,用生态学的原理分析了这些化学杀虫剂对人类赖以生存的生态系统带来的危害,指出人类用自己制造的毒药来提高农业产量,无异于饮鸩止渴,人类应该走“另外的路”。
这对我的触动,无异于十二级地震,没想到那些后来被我们用到过的除草剂、灭虫剂,对我们生活的影响几乎是致命的。我们大面积使用除草剂应该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很庆幸,我上高中时,还在用手锄草,而不是用农药杀死那些生命力极强的杂草。
也许这是经济发展与农产品产量大幅提升的一个必然过程。一亩收七八百斤麦子时,我们已觉得兴奋,等到亩产一千多斤时,却已不再有感觉,到底是贪欲害了我们,还是我们自己没有意识到?
现代工业已经慢慢从城市渗透到农村,地下水污染,空气污染,农药与化肥的滥用,已经在危害着我们现如今的生活。总有一天,我们会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意识到这一点,我们比美国至少晚了半个世纪,然而污染还在继续。
忽然特别怀念三十年前顶着毒日头锄草的日子。除了年轻,有大把美好的青春可供期待,还因为那时候我们很单纯,生活的环境还很干净。
大地往南还有一块地叫秧板田,一九八几年种水稻时,全村所有的人家都在那块地里习苗,打得板板正正的秧苗田,好象写字的田字格一般,拔秧苗的坐在小板凳上,赤着脚,一步一挪往前赶,秧苗拔下来,扎成捆,再运往其他的地里插上。
我最害怕水里的水蛭,吸进肉里,你越拽它越往肉里钻,最好的办法就是用手使劲儿地拍打。水蛭俗称水蚂蝗,我们那儿叫蚂皮。我第一次学插秧时,手劲不大,摁不下去,所有的秧苗都浮在水面上,都没活成,后来是三姐补的苗。我们家为此还买过一台插秧机。
等到我上初中,水田改旱田,不种水稻,改种玉米与棉花之后,秧板地还叫秧板地,最开始那几年,因为存水多,我们家在那块田里种旱藕。我们家里没有人会做生意,也不知道那些藕是怎么卖掉的。我父亲还在藕地里种过荸荠。在物质极缺的情况下,荸荠是奢侈的零食。
后来那块地里种过玉米,种过豆子。秧板田挨着我小学同学家的地,他是我们的班长,我锄草时,他来帮我一起锄草,那时候我们在不同的中学念书,平时几乎见不上,初中毕业,他种过瓜,每次遇到了,都会送我几只瓜。
上小学时,村子里的同学都谣传我们俩谈恋爱,我哥哥说谁要再说你谈恋爱,你就上去给他一巴掌,我一直等着那个爱说闲话的同学张嘴,可惜一直到小学毕业也没有等到。若干年后,我奶奶去世,他去我们家帮忙,我们俩站在大门口的灯影下聊天,不知怎么就想起张爱那篇著名的小短文《爱》:你也在这里吗?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的问一声:“哦,你也在这里吗?”
那是多么纯洁的感情。那是多么遥远的岁月。
一大早,我和弟弟顶着秋天深重冰冷的露水,去豆地里搂豆叶,捡拾收割后残留的豆粒。豆茬赤裸着,顶在湿透的布鞋上,不小心就把脚顶破了皮。我弟弟从小是个病丫子,长得又瘦又小,没力气,他不肯拉着耙子搂豆叶,被我满地追着跑,抓住胳膊狠狠地打一顿,再拍一下屁股,滚吧。
他被打的乱跳,听到我让他滚,马上喜笑颜开:就等着这句话呢。那时候他也不过七八岁吧。现在七八岁的孩子还在向着父母与爷爷奶奶撒娇,要东西吃。我那时候已经恨铁不成钢地要想教化他了。三十多年过去,他的思想比我还要顽固,他的理论比我还要多,我对面他,常常有一种无力感。
大地的东边,隔一条路,还有一块地,一亩,细长,我不大喜欢那块地,因为它的细长。锄草的时候,一个来回要半上午,影响我看小说。
家里大部分的地都在村东。村南还有一块地。我们就叫它村南的地。村南的地里种过红麻,夏天的时候钻在麻地里砍麻,常常只听到说话声,却看不到人在哪里。天气太热,麻地里几乎不透气,更没有风,热得人半死。麻叶上有小刺,赤胳走过,就是被划出一道道的血印,被汗水一腌,生疼生疼的。
砍过的麻地,麻茬子是斜的,穿着凉鞋踩过去,把脚划脱一层皮,是比豆茬更厉害的武器。我最讨厌的活就是漓麻。夏天的麻堆进村前的大沟小坑里,沤到秋天,水发黑,麻就腐烂了,再拿出来放一个用长条木凳绑着的漓麻器上,让它骨肉分离,沤过的麻,又黑又臭。
漓完之后,放干净的水里,把麻皮去掉,漂洗成原白色,才能拿出去卖钱。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钻在红麻地里,看天,与平时看到的天是不一样的,很蓝很蓝,云朵如棉絮一般,又白又大的一团,又一团,连绵起舞。
我喜欢红麻地里的天。我也喜欢那时候的父母。年轻。没有病痛。每天都很快乐。
我拉过很多年的庄稼。每一块地都曾流过我的汗水。当然也流过我父母与我大娘大爷更多的汗水。暑假之后,我们上学的上学,教书的教书,家里只剩下大娘与母亲两个人,别人家给豆地或者玉米地里上肥料时,可能几个半天就上完了,大娘与母亲则要连续上半个月。一个挖坑,一个施肥埋土,有条不紊。我母亲常说,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咋着咱咋着。我大娘常说:没有吃不了的苦,没有享不了的福,能忍一百忍。
我们都曾在忍耐中生活过,也只有在忍耐中生活过,才能够明白真正的快乐与痛苦到底是什么滋味。
在汗流浃背的日子里,在父亲被病痛折磨的日子里,在母亲日渐衰老的日子里,在大娘离开后的日子里,在孩子成长的日子里,在我们日趋平静的日子里,在一次次回望老家的日子里,我的家,我的土地。我的每一块可以叫得出名字的土地,有着我最美好也是痛苦的记忆。
我深深地深深地爱着那些土地,那里是我出生的地方,那里也埋着我最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