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同书丨卖油条的小夫妻(外一题)



女人素颜,娇小,莲藕状的胳臂套一双终日洁白的袖箍,碎花蓝底的围裙仿佛云南傣族少女的筒裙,配以得体的衣裤,愈发勾勒出凸凹有致的线条。男人想必应该魁梧健壮,面阔眼明,卫生帽里却裹着一颗又尖又长的脑壳,稀疏淡黄的眉毛下面一双细细的小眼睛黯淡无光,俨然屋里悬挂在天花板上的那只15瓦的电灯泡,咋瞧咋让人心里替他担忧,夜黑价天,感情走差了道,还要身边的女人当一根拐杖牵引着回家的方向?两人也不多言语,一个掌管锅口兼管出售,一个负责案板上的揉,切,团,甩。女的当然永远站案板,手法娴熟,动作利索,自始至终,相得益彰,吃客当然也有瞧多了眼的,直至小夫妻熄火停了操作,看客才咋咋舌,把手里最后一口油条狼吞虎咽,拍拍腚上的尘土,说:明儿还来吃。女人很会讨吃客的欢心,也不多语,脆脆地笑道:俺等着你唉。

皖南的腔调像春日一袭熏风刮过耳畔,吃客的脚步便有点踉跄,像刚吃醉了酒,就有点深成意义的蹒跚了。及至两人都摘取面目上的口罩,换了行头,吃客才相信了原来真的是一对小夫妻的事实,家里还养着一对双胞胎儿女,都由双方的父母轮流照顾,小夫妻四海为家,每月把钱寄回老家,算尽了责任了。很多吃客便为小夫妻唏嘘,辛苦辛苦了。那一对夫妻淡然一笑,回答:习惯习惯了。

我是在一个无所事事的中午来到小夫妻油锅前的。在此之前,我已经耳闻小夫妻独具一格的油条了。他们利用早,中,晚饭时间做着营生,每次饭点,都是顾客盈门,生意爆棚。没有别的面食,也没有粥和汤之类要卖的,简简单单的一样油条,却做的风生水起。也有嫌单调的,建议小夫妻煮一锅粥或熬一锅汤之类卖的,小夫妻也不搭腔,手里的活利利索索,咋也停不下来,女的顶多看一眼提了建议的吃客,笑笑,算做回答。后来我听说,小夫妻做得一手好粥和胡辣汤,只是一条街上有了粥铺,都是出来混营生的,抢了人家的生意,心里不落忍。

那天我真的有点无所事事,先前的一篇稿子被编辑枪毙了。那是我花费两个晚上打造成的一个物件,浪费了睡眠时间不说,还消耗了我大量的脑细胞,因此那天中午我除了有点无所事事,心里当然还有点不可告人的小烦恼。一落座,小女人似乎就看出了我的心事,并没有像对其它吃客那样立马招呼着把装着两根油条的碟子端过来,而是嘱咐自家的男人把一本杂志放到我的面前。我正诧异她的敏锐和善解人意,一个吃客认出了我,把一支烟当成礼品恭恭敬敬地放到我的手上,等我在那个熟人揿然的火机中吸着了烟,那个忙碌的小女人转过身,冲我莞尔一笑,那一颦一笑的刹那,我震惊了,感情她就是微信中常常以天外来客自誉的一凡吗。我目不转睛看着忙碌中的她,好久。

她终于有了一丝空闲,我凑上前去,那个小男人竟然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擀面杖。我笑了,我轻松的笑容使那个小男人的警惕立马土崩瓦解,他甚至让我靠近了他的女人。我无所顾忌地喊了女人一声天外来客,紧接着又喊了一声一凡,小女人没有应答,只是愣愣的看我。显然,她不是天外来客,也不是一凡。我多少有点落寞,同时也有点尴尬,我在那个熟人的引导下坐在了离锅口不太远的一张两条腿的马扎上。这时候,那个小男人在小女人的示意下,把装着油条的碟子很适宜地放到我的面前,我忽然发现小女人脸上划过一抹得意的笑容,那笑容使我扑捉到一个小商贩完成一桩生意后特有的神情。不知怎的,我忽然有点怅然若失。

一年前或者更远的时间的一个毫无特色的早晨,这条街上突然就增加了一口油锅,也没有使用招牌,就一张案子和一口废油桶制作的锅口,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营业了。该着生意顺流,一条街有卖麻花,卖油饼,卖鸡柳烤肠和油炸鸡腿牛排的,先前也不是没有,大张旗鼓地干了一段时间,就卷铺盖走人了,按说也不是什么技术高明的稀有手艺,可就是让小夫妻捷足先登了。干了也就真的干好了,几乎只是一天,生意便红红火火起来,每天锅口一支,还不等成品出锅,吃客便相约而来,有的真为了一口好吃的,有的也为看小夫妻,吃着吃着,便有好奇的问,咋成了夫妻了?起初小夫妻装作听不懂本地方言,只是一个劲笑,后来跟吃客熟了,便断断续续道出一个老掉牙的故事。原来两人是技校的同学,学的就是烹调专业,想着毕业后找一份工作,可都不理想,后来便想到了自己干,思路和经营方法竟然如出一辙,干着干着,便日久生情,不顾家人的反对和阻挠,到民政局办了结婚证。

啧啧,有人惊讶。唉唉,也有人感叹。不管咋说,这街上有了一个放心的锅口,着实让人高兴。

很长时间没有如此大口朵颐,我甚至跟那个熟人一直在小夫妻的锅口前玩到很晚。我以为他们卖完了中午的面粉,就要午休了,谁知就在我打算从那个两条腿马扎上站起身的时候,他们又开始准备晚上的食材了,用过的油他们一概当废品处理掉,面粉当然要用最好的特一级,在面盆里和好,然后用力揉,搓,摔,是巧活也是力气活,两人额头都冒了汗,也只有这样,炸出的油条吃起来才耐人寻味,富有嚼头。

我突然想起了我的那篇被编辑枪毙的文章,看来,要想写好,还得重新学习,一个字一句话地从头学起。

一把钥匙

有一段时间,我特别想拥有一把钥匙,像伙伴王永生那样,用一根细绳穿起来,挂在脖子上,不管走到哪儿,那把钥匙永远像一枚闪闪发光的小太阳,透着无以名状的权威和骄傲。我甚至有一次趁王永生不注意,把钥匙从他的脖颈上拽下来,绕村庄跑了一圈,王永生像一只笨拙的鸭子追着我,发出慌乱怪异的喊叫,后来他答应用那把钥匙打开自家的门,让我在院子里撒了一阵子野,并吃了一肚子零食。

从此之后,拥有一把钥匙的念头更加强烈。

父亲当然无可争辩地拥有家里的钥匙。他把很多钥匙穿在圆形的金属套环上,用一只挂钩把金属套环连在一起,金属套环上有一条麻花状的链子,链子一头坠着一只彩色的塑料金鱼。

父亲终日把钥匙挂在身上,象征财富的钥匙完全成了私有化。

那时候我认为父亲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他不但拥有房门的钥匙,而且掌管着柜子和壁橱的钥匙,家里所有珍贵的东西都藏在壁橱和柜子里。

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担着油挑子卖香油。他总是很早就出去,一直到晚上才回来。两头不见太阳,父亲似乎在刻意隐瞒着自己所从事的事情。

我每天夜里看见父亲用一把生了锈的钥匙打开柜子往里面放钱,那些钱油迹斑斑,一分或者两毛,起初装在一只褶巴巴的烟壳里,后来烟壳实在装不下去,父亲就把钱放在一只捡来的酒盒子里。

有一次,我的窥视让父亲发现了,他用余光扫了我一眼,赶紧锁上了柜子。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一扇门在我眼前冰冷的关闭起来。

有一天,父亲卖香油遇到了雨天,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雨水把他的衣服全淋湿了。他换了一身衣服,那串钥匙和湿衣服很随意的撂在床头下。

父亲很疲倦,很快睡着了。

我偷偷的把那把钥匙攥在了手里。

那晚,我和王永生几乎把肚子撑破了。

第二天,父亲没有去卖油,他发现了柜子里丢失的东西。他没有询问我,也没有问母亲,一个人蹲在屋檐下,默默地抽烟。

一整天,父亲都没有动。烟灰在他脚下堆成了一个小丘。

晚上,母亲实在看不下去,走到父亲面前,壮着胆子嗫嚅着说,他还是个孩子……

他还是个孩子啊,母亲哭着说。

母亲很用力的扯过我,一下子把我摁倒在父亲面前,孩子,给你爹认个错……

后来我无数次回忆起儿时的那个夜晚的情景,当时我被父亲的沉默吓坏了,少不更事的我哪懂得一个被民兵围追堵截,时刻有被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危险,在生活的边缘如履薄冰的老人的心情,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和一脸愁眉不展的苦相,我突然哭了起来,我的哭声使父亲低垂的脑袋抬了起来,他看着天上密密麻麻的星星,突然长长的叹了口气,对母亲说,他还是个孩子啊……

漫长的时间终于把奢望变成了现实,我拥有了家庭的钥匙。

可是父亲却走了。带着对生活的眷恋和期望,父亲走的那样匆忙。临终前,他把那把钥匙颤颤巍巍交给我,嗫嚅着说,孩子,记住一个理,不是靠自己力气挣来的钱,多少咱都不要……

当我手里攥着一把钥匙,每天从容的打开房门或者启动保险柜的时候,我好像冥冥中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絮语,我知道,那是父亲的叮咛……

作 者 简 介

李同书,男,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山东文学》,《百花园》,《牡丹》,《短篇小说》等省市级文学报刊发表小说,散文多篇。并多次获省市级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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