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君丨父亲的自行车
记忆中,总有一串清脆的铃声摇醒我挂满期盼的梦境,也总有一个身影伴随着铃声越走越近,那是父亲,骑着那辆永久牌载重自行车从外面回来了。那条长满荊棘的小路,曾碾出了多少深深浅浅的车轮印痕,那座冬暖夏凉的土砖老屋里,曾留下了我多少欢快的笑声。
那时候,母亲还在,我和弟弟也才四五岁。父亲母亲很勤劳,家里养了很多鸡鸭,喂了几头大肥猪,还开辟了几块荒山地,种上了果树。在这样的辛劳中,父母用攒了几年的钱终于买了一辆永久牌载重自行车。那是八十年代初期,自行车算是一个家庭的"三大样"之一,只有家境殷实的人家才买得起。我们家的自行车是当时全村买得最早,也是唯一的一辆自行车。为了方便载物,父亲买的是那种很高很大很重的,车轮很大,车中轴的横杠很粗,车后座很宽。记得有一次我不小心弄倒了它,车子砸在我身上,把我压得半死,从此再也不敢碰它了。这样一辆自行车,只有高大的父亲才能骑得上,把握得住。
从此,高大的父亲就骑着他高大的自行车穿行在时光的长河中,奔波在人生的道路上。
父亲的自行车曾带给我们许多快乐的时光。父亲每次外出,在跨上车座的那一刻,总要摇响一串车铃,铃声由近及远,由强变弱,我知道,那是父亲出去了;每当一串车铃由远及近,由模糊变得清晰,我知道,那是父亲回来了。父亲回来了,他的自行车上总会带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春天,是两个七彩的纸风筝,夏天,是两根脆凌凌的冰棍,秋天是两个火红的辣椒糖,冬天是两个热乎乎的年糕粑。那一串串欢快的车铃,总伴着我和弟弟的长长热望和满足的笑声。
父亲的自行车上曾载着我们幸福的时光。
正月十五闹元宵,父亲总会骑上自行车载着妈妈、我还有弟弟,打着手电筒,一起到县城去看龙灯;五月十五大端午,父亲又会骑上他的自行车,载着我们去江边看龙船。印象最深的是每年正月初二,我们去外婆家拜年,父亲的自行车前后两个篮子里都装满了拜年物品,我坐在自行车前面的横杆上,母亲抱着弟弟侧坐在后座上。父亲双手紧紧地握住车龙头,等我们都坐好了,才费力地抬起脚,把右脚从横杆上伸过去踮住地,左脚踩在左边的踏板上,然后用右脚快速地在地上蹬几下,使车向前滑行,当车身正了以后,再把右脚放上踏板,人顺势坐在车座上。“走起了!拜年去了!”随着一声吆喝,一串铃声,父亲骑着自行车,载着我们娘仨个向外婆家飞驶而去。上坡、下坡,北风呼呼地从脸颊吹过,我和弟弟却兴奋得又唱又叫,我不停地在车杠上扭动着身子,一会摇摇车铃,一会回过头去和弟弟说话,一路铃声,一路笑声。那时父亲真年轻啊,那辆车也好有力啊,载着那么重的东西,载着我们,就这样往返于去外婆家的那二三十里路上。
自行车上驮得更多的是父亲为生活奔波忙碌的时光。父亲的自行车载过很多东西:农药、化肥、种子;小鸡、小鸭、猪仔、饲料;吃的用的穿的,买进来的,要拿出去卖的;还有锄头、铁锹、扁担、畚箕……在求学的岁月里,它也常常载我和我的书包、行李往返于家与学校之间。
车轮上的时光过得好快,快乐和幸福的时光也总是那么短暂。渐渐地父亲母亲开始吵架了,终于在我十六岁那年他们分开了。父亲的自行车还在,只是它的后座上再也没有母亲的身影。我和弟弟也长大了,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争先恐后地去爬车后座了。父亲沉默了,父亲的自行车,那清脆的铃声,也喑哑了。
最后一次坐父亲的自行车,是几年前的一个秋天,我在党校接受培训,住在父亲家里。那天早上六点多,父亲起床做好了早餐,再叫醒我。吃过早餐,父亲照例推出那台显得破旧的自行车,载上我送我去学校。去党校的沿河之路弯弯曲曲,有很多看似不陡,骑起车来却非常吃力的长坡。我坐在父亲的自行车上,感觉车速越来越慢,父亲的喘息也越来越重,九月初的天气,早上七点不到,太阳已高高升起,父亲的汗衫湿了一大片。我说,爸,我下来自己走吧!父亲说,没关系,我蹬得上去,不然你要迟到了。可是没骑多远,自行车终究还是在坡的最陡处停了下来,我和父亲都下了车,一前一后气喘吁吁地走着。
阳光从身后照过来,我突然发现,父亲浓密的青丝里也长出了几许白发,父亲曾经挺拔的背似乎也有些微驼了,父亲的那辆曾经油亮的自行车也早已锈迹斑斑,破旧不堪了。
那一年,父亲五十五岁,我三十岁,我已经成家,已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也突然发现,周围已难觅这种旧式载重自行车的身影了。村子里的人都买了方便快捷的摩托车,家庭条件更好的已经买了小车了。只有父亲,还骑着他那辆八十年代的自行车。
我对父亲说:“爸,这辆单车旧了,骑不动了,我给你买辆摩托车吧!”父亲说:“我不要你买,有钱了我自己买,你有自己的家,再说,你也没有什么钱……”
我听了,突然觉得鼻子发酸,想起多年前,父亲看了一个男孩写给我的信,按照信上地址,骑着自行车找到那个男孩,要他不要再给我写信……当我得知父亲私自看我信件又去找了那男孩之后,忍不住和父亲大吵一架,说他不尊重我,说他世俗势利,说他把女儿当商品,把婚嫁当交易。然而,当我走进婚姻,走进生活,在世俗的烟尘里无奈地挣扎,在现实的风雨中苦苦地支撑,我才明白父亲当年的苦心:作为一位父亲,他所做的一切,无非是希望自己的女儿找一个能给自己幸福的男人,他仅仅只是希望自己的女儿未来可以生活得更好。可是,当时年少轻狂的我竟然那样误解父亲,顶撞父亲,批判父亲。
我最终还是没能为父亲买上一辆摩托车。父亲用六千元的贱价卖了路边的一亩多地,换回了一辆摩托车。那辆自行车终于退役了,它静静地立在堂屋的一角,车身上那一块块锈斑,是岁月的风雨留下的印迹,那早已破裂的皮坐包,是生活的磨难留下的伤痕。车把上那只曾唱响无数欢歌的车铃,如今也已暗淡,像一只饱经沧桑已然混浊的眼睛,默默地看着人世的悲欢离合。我轻轻地走进它,用手摇起踏板,转动车轮,我多么希望,时光能够像车轮一样倒转,把父亲带回那个健康年轻的岁月里去,把我带到那个无忧无虑幸福快乐的童年里去……
作 者 简 介
李君,笔名“小雨纤纤”。现为湖南邵阳地区某医院护士,
中国行走散文作家联盟成员,自媒体《行参菩提》签约作家。闲暇时喜欢写点文字,做做公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