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蜜团相夫，醉酒失态，就该抛弃？清代耒阳“失身劈腿案”探究
清代，河北文安人戴敬宸，学富五车，然相貌丑陋。其身材伟岸，颇为肥胖，腰粗十围，大腹便便，三旬不到，便满脸浓密髭须，几无半点空隙，人故而戏称“毛胖”。康熙四十七年（1708），戴敬宸以经学登科进士，后任湖南耒阳知县，当地百姓认为他是三国庞统再世。闺阁姑娘听闻知县老爷的相貌后，无不窃笑蹙眉，其长相被人嫌弃讥讽到如此地步。任职一年，戴敬宸因公赴省，夜里在某县一位乡绅府上安顿。
乡绅家有座久废不用的楼房，长年累月闭锁，由于知县登门借宿，房间方才得以清扫，供给安歇，置放行李。戴敬宸与乡绅一同开怀畅饮，夜深登楼，仅带一名仆从，其余人都睡于楼下。他因饮酒过量，无法立刻安睡，辗转反侧，不觉已是三更。忽然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从床边飘来，细闻兼有桂花的清香与麝香的浓香，戴敬宸误以为源自楼前种植的花树，故不以为怪。片刻之后，只闻一阵吃吃笑声，他急忙睁眼望去，原是一位绝色少妇，以袖掩口，含笑立于烛光之下。
戴敬宸心知她绝非泛泛，也不唤仆人，突从床榻赤身跳起，欲将其抓住。妇人仓皇欲遁，掩口笑道：“尊驾英姿伟岸，莫非要为难佳人？我只求远远避开你。”她疾步要走，不巧裹脚布微微松开，带子挂在地板，以致跌倒不得脱身，被戴敬宸出手掳获。妇人被拉到榻旁、追问从何而来，她红脸道：“我姓柳，小字青卿，其实是只狐狸，在衡山服役，期限已满，准备返乡。因颇喜这楼环境幽静，所以暂住落脚，未想你会走进我的地盘。”言语之间，唇齿芳香，浑如百合。戴敬宸登时心旌动摇，强要她解衣宽带。
柳青卿笑道：“凡是狐狸都会作祟害人，遇之则死。你的品行，尚可从轻发落，为何你反而宁死不生？”说完以袖掩口，又吃吃发笑。戴敬宸素日憎恨自己的容貌，今日复见狐狸都拒绝自己，越发气愤。他逼近柳青卿，解开她的衣扣，慨然道：“死就死吧！与其像丑鬼一样活着，不如为妖狐而死。试问有谁能忍遭如此轻蔑？”柳青卿纤指轻弹其腹：“身挂五斗大的袋子，还要强行与人欢好，你可真是自不量力！”戴敬宸不听，用力抱住她。罗襦方解，香气扑鼻，戴敬宸深觉她全身散发芳香，不由神魂颠倒。
柳青卿亦略含羞涩，自行登榻，拉过戴敬宸的被子蒙头躺下。戴敬宸欲火正旺，分秒不能忍，一把掀开被子，钻了进去，翻云覆雨。事罢柳青卿摸着戴敬宸的须髯，调笑道：“大胡子啊，大胡子！丢盔弃甲就该离去。”戴敬宸也笑道：“大胡子啊，大胡子！从此以后再也不分离。”两人相视大笑。柳青卿转身笑道：“传闻杨贵妃与安禄山欢好，以我今天的经验来看，这可是件大难事。”不久鸡鸣天晓，她穿衣起身，辞别欲走。戴敬宸执手挽留，坚决要与她订立后约。柳青卿安慰道：“仓促委身于你，我的身子便属于你。我现在离开，也确实无地可去，但你有公务在身，我不敢打扰。待你返回县衙，我自会赴约，从此与大胡子白头偕老。”
她留赠香囊，然后珍重离去。早晨起床，戴敬宸也不与乡绅辞别，直接赶赴省府，拜见院司长官。办完公务，他急忙启程返回，起初还担心柳青卿失约，再过乡绅家时，未曾留宿，只是默念《毛诗》里的两句，望楼祈祷：“莫要因我长得丑，就这快嫌弃我；莫要因我满脸胡，就这快抛弃老朋友（无我丑兮，不寁好也。无我胡兮，不寁故也）。”归抵县衙，他在外房睡觉，期盼柳青卿如约相会。未到半夜，柳青卿果然前来，掀帘入屋，笑对戴敬宸：“闺中女子都害怕胖子，我心里就只喜欢大胡子。”与戴敬宸并肩坐下，谈笑逗乐，非常融洽快乐。从此，她昼伏夜出，没半点离开之意，县衙也没人知晓这事。
一日，柳青卿忽然谈道：“衡山各位姐妹都想见你，同时向我祝贺。明晚何不与我同去一看？”戴敬宸询问筵席摆在何处，她答道：“天上。”戴敬宸嘲笑她口出妄言。柳青卿神情郑重：“你以为我不能登天？对你们来说，独步青云是夸大其词，所以把我所说的身处苍穹也看作子虚乌有。”她接着又说：“要去必须先把你的面目变美些。如此大腹便便，满脸胡须，被人嘲笑起来，我可吃不消。”戴敬宸随便点头，也未深信。次夜，柳青卿取来一个包裹打开：“我费尽脑筋为你量身打造，你可穿它和我一同赴宴。”戴敬宸一看，大吃一惊，原是一张人皮，薄如蝉翼，眉毛、眼睛清清楚楚，躯干四肢也十分齐全。
柳青卿让他再细瞧，原来它是用白色的绢丝制成，毫无缝纫痕迹，好像织女仙子缝出的天衣，戴敬宸这才相信她神异的本领。柳青卿让他脱光衣物，套上人皮，满身肥肉顿时缩进许多，惟独套到腹部时，肚子沉甸鼓囊，不是很妥帖。柳青卿便含笑给他按摩，口中念念有词：“杜甫，杜甫！无骨有肉。消瘦些儿，送你归蜀。”戴敬宸一听，忍俊不禁，腹部立刻变小。套到头部，凡是《诗经·卢令》中所写的“美而且多鬓”“美而且多须”，立时消失得一干二净，纵想仿效毛遂在袋内脱颖而出，也无法做到。穿完后，戴敬宸借烛光照镜，只见面部清爽，完全一改从前须髯满脸的模样；眉毛界限分明，不再是乱莲蓬连成一片。
他不由掷镜大喜，柳青卿又给他递上华丽衣物，百般打扮修饰，俨然已成一位俊美男子。刚润色完，戴敬宸就想出门赴宴。柳青卿嘱咐道：“到了地方，莫要贪图饮酒，应适可而止，我怕你醉后或会泄露我的秘密。”戴敬宸郑重其事地做了保证，两人才动身启程。夜色如幕，漆黑一片，戴敬宸恍惚如行于云雾，柳青卿不时用纤腕夹持他的肩腋，从后面用嘴朝他吹气。渐渐越升越高，身体不受控制，仿佛在登层层阶梯，不知有数千百级。不久来到一个地方，朱门大敞，门上以金玉修饰，两只一丈多高的石兽座卧左右。两楹燃起巨烛，映照得秋毫分明。门楣上题有“衡帝骖鸾之馆”，原来这是南岳山神的离宫。
柳青卿携戴敬宸，来到门口，未见一人，登上厅堂，也不见人迹。他们转而朝西，另有一间侧室，入内只见“回廊曲槛”，四处悬有绛纱灯笼。庭院花竹清幽茂密，清香袭人，中央有五间房屋，烛光外射。两人尚未登阶，就闻房里有人笑道：“司香女领客人来了。”立时四五位美女掀帘轻盈走出，均是一身宫装画衣的妆束，极为艳丽。她们迎上说道：“有劳知县远离衙署。我们不胜荣幸，一睹壶冰，爽人眉宇，我们实在景仰。”戴敬宸不免谦逊一番。来到房内，酒香茗气，玩好纷陈，彝鼎图书，极其典重。南向设有两桌酒宴，餐具已整齐摆好，大家都推举戴敬宸坐在首座。
她们互相交换眼色，貌似心有疑虑，未能消除。戴敬宸领会她们的意思，坦然入席坐下。他抚摩座垫，全是用优质锦缎制成，又香又软，非同一般。大家又推柳青卿与戴敬宸并坐一起：“做了数十天夫妻，今晚才喝合卺酒，这可有点晚啊。”柳青卿也含笑应道：“暮夜仓卒，无从找酒，只好用香唾代替。今晚本应是与姐姐们见面，即使稍晚又有何妨！”众人红脸埋怨：“婢子也实在是太无赖了！”大家纷纷入座，相对举杯。酒过微酣，众人闻到戴敬宸身上芳香浓郁，不知是佩带香袋的缘故，都开玩笑：“近香草者果然无臭！”柳青卿笑道：“禀性相同，自当如此。倘若遇上你们这些人，只怕十年后还不能消除臭味。”
众人大声哗然，不满道：“你自己今天不也跻身到卖臭鲍鱼的摊头里来了！”继而追问道：“你说知县相貌平平，如今一见，何以与我们听闻的完全不同？”戴敬宸早已醉醺醺的，便代柳青卿抢答：“想美就美，要丑就丑，美丑都是人为的，你们何必大惊小怪？”柳青卿向他急使眼色，示意不要乱说话。不料众人中已有人发觉其中必有秘密，非要戴敬宸说明白不可，取一只大碗放他面前：“如果不说，就用它罚你喝酒。”戴敬宸因恐不胜酒力，故而略述事情经过。大家戏剥其皮，哗哗有声，刚剥及下巴，庐山真面目就已全然暴露。众女凝睇围观，只见戴敬宸脸上的胡须像杂草一般，飞蓬满目，美女们无不捧腹大笑（不禁捧腹绝倒）。
柳青卿十分惭愧，扶起戴敬宸，急忙离开：“喝醉的人无知，竟被人拆穿了底细。”戴敬宸昏昏沉沉的，只觉身体似从天而坠，醒来时却睡在衙斋，人皮消失，柳青卿亦不见踪迹。从此，他虽苦苦思念，她却再也不曾来过。一载有余，由于父亲身故，戴敬宸匆匆赶回奔丧，行至宜阳的官道，碰巧看见柳青卿与一俊美少年携手同游，仆从十数骑，驰骋于繁茂草丛间。
柳青卿派人向戴敬宸传话：“青卿向你致意，她并非狐狸，实是南岳山神座下的司香女子。自你露出原形后，她常遭同伴嘲笑，所以很难再与你保持旧情。如今她已改嫁郭指挥，两人十分恩爱欢乐，请你不要再惦记她！”柳青卿的人马穿过灌木丛，扬长而去。戴敬宸的家人始知其事。后来，他常向旁人讲起这段经历，并取出香袋作为凭证。有人曾见到过这只香袋，做工精巧绝伦，芬芳浓郁，确非人间之物。
作者文末留言：丈夫不如别人，丑女都会觉得羞耻惭愧，更不要说绝代美人了。如今聪慧的女子，也大多有赞美夸耀自己丈夫的爱好。每逢出门，总是为丈夫刻意打扮修饰；殊不知大醉之后，狼藉不堪，最会令人颜面尽失。然而，如果是像王徽之良夜访戴逵，兴尽即返，则必然不会有这段佳话了。柳青卿的不幸，实在是戴敬宸的大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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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案译自《萤窗异草》中【柳青卿】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