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红16号”船沉没记

1993年4月30日中午,上海黄浦江国家海洋局东海分局码头热闹非凡,各方领导、媒体记者、送行家属川流不息;红毯T台、彩旗飘扬,上海电视台现场录制节目。在众人手臂的挥舞下,向阳红16船缓缓驶离东海分局码头。

我是1986年学校毕业后分配到该船工作的,在船上工作了近7年,当时任三管轮。记不清有多少次离靠东海分局码头,这次有点隆重,但也习以为常。只是3月份结婚的老婆也来送行,才有了一份离别的情绪。

向阳红16号是沪东造船厂1982年建造的远洋科学调查船,排水量4440吨,是当时国内最先进的大型远洋科考船,且国产化率极高,主机是国产6ESDZ43/82柴油机,双机、双桨、双舵,任务前改装双可调桨,加艏侧推,成为国内科考船的标杆。该船1984年起,执行西太平洋底锰结核矿藏调查任务。此次任务预计为期6个月,中途两次停靠夏威夷,记得补助2美元/天,还有服装费、餐补、大件电器指标等,条件优厚,吸引不少人上船出海,其中有出事时的当班驾驶员。

当天傍晚,船在长江口抛锚。第二天上午做一些例行检查与救生、消防演习。因为是五一节日,中午照例要加餐,还没吃完,通知备车,准备起锚开拔。说好的5月2日走,又是节日,还轮到我值班(4班倒,我值12—16,04—08),心情不爽。晚上22时,1号主机淡水泵故障,与2号泵的转换阀又关不死,只好停机,船也停航大约一小时。5月2日0400,我接班到机舱,看到主机低速运转,交班管轮说因渔船多一小时前开始减速了。0400—0800接班驾驶员是机关人员,以前在小船做过驾驶员,到机关工作好多年了,这次临时借调到船上当值班驾驶员(据说无证)。交班驾驶员交班时有关照,有条大船一小时后与我船交会,需注意。因渔船很多,AIS报警不断,驾驶员就关掉报警,低速、目测避让。时间来到了5月2日0500时左右,我觉得天亮了,可以加速了,就叫当班机工去驾驶台看看,事后据机工说,他到驾驶台船舷,看海上漫天大雾,几乎看不到船头。几乎同时,一团巨大的黑影突然冲破浓雾,压向我船右侧。我正坐在集控室的中间位置,主机缓慢的节奏让人昏昏欲睡。但此时主机突然加速,增压器的音频尖叫着直线上升,我本能地站起来,想看看各种仪表,想知道是什么情况,此时一声巨响,一个猛烈震动,我从集控室的中间位置,被甩到了集控室左边的门上。蒙,彻底蒙了,感觉心里空荡荡的。多年的海员生涯,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设想过各种危险的场景,此时心里倒也没有害怕。活动活动手脚,都还正常。时间大概过去了几秒钟,我开始反应过来,应该是出事了,不是触礁就是撞了。我打开左边集控室门,从机舱左边绕过主机,走向机舱右边,只见右舷淡淡的一层烟雾,船舷钢板中嵌着一大坨东西,大概有4到5米宽,平日里又爱又恨的滑油泵、冷却器、压力柜等各种设备,都已扭曲、开裂、移位,面目全非,就像动画片里被炸毁的机器人,一片稀烂。出大事了,塞浦路斯籍、约4万吨的化学品船、“银角”轮、她的球鼻艏深深的撞入了4440吨的向阳红16船的机舱正中位置,撕开了约5米宽、3米高的口子。此时“银角”轮还没有倒车退出,但海水开始漫上机舱地板。我又开始有点蒙了,感觉应该做的什么,但又不知道做什么,还觉得不做也应该没关系。迷迷糊糊走回集控室,又想到说不定可以回家了,心里又有点窃喜。机舱里突然安静了好多,主机还在转,很慢且没有声响,应该是被水流带着在转,其实她已经熄火了。脚上感觉凉凉的,才发现我是光着脚,鞋不知道哪里去了,海水漫上来了。感觉应该逃了,但又有点不好意思,我啥事都没做,不应该啊,是不是要去开舱底泵,排排水,但好像舱底泵也废了,一通胡思乱想,呆在原地。还好我的机工还想着我,努力跑回机舱,对我大吼“快跑”,我才意识到,该回家了。

来到驾驶甲板,看一眼大海,万里晴空,再看已倾斜的我船,巨大的“银角”轮船艏深深嵌入我船右侧中部,两船连接在一起,这是难看的、令人恶心的场景。漫天的大雾在事故发生后,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当班的水手事后与我同过船,据他回忆,撞船前确实雾很大,驾驶室有他和驾驶员,船长也在,还有我的机工,但谁也没看到海面上有船,看到时已快撞上了,船长最后的口令是“左满舵,全速前进”,但都已无济于事。此时“银角”轮开始倒车,慢慢抽离我船,海水大量涌入,倾斜加剧。正在施放的左侧救生艇搁住,水手老贺挥起太平斧,奋力连砍三斧,砍断钢缆,救生艇得以放下,救得60余人。工作艇较早放下,10人上艇,另有两个救生筏被施放。全船110人,106人乘艇、筏逃生,三人在舱室被撞,未能出舱,遇难。还有一个人,是神奇的大管轮。据他回忆,平时他头靠船舷睡,那天睡不着,他换了头睡,否则当时一定被撞死。撞船后,他被挤压成一团,腰部以下13处骨折,还好人是清醒的,但根本无法动弹,船开始下沉,呼喊也无人应。海水漫入房间,他无能为力,他把枕头边的戒指戴上,那是他母亲传给他的。海水漫到身体,再漫过身体,他已经随船沉到水下,死亡已不可避免。但奇迹发生了,随着船体下沉,海水涌入,压在他身上的物件开始松动,他松脱了,他从被撞的口子钻出来了,虽然喝了好几口海水,还是浮到海面,被撞烂的救生艇刚好在他浮起的地方,他抓到了。但无人发现他,他脱下身上唯一的物件,他的短裤,拿在手中挥舞。他得救时一丝不挂,是一次真正的重生。大洋协会的孟令伟,财政部的于海洋以及船上的医生三人随船沉入大海。

我是从主甲板逃上救生筏的,事务长带着20万美金的密码箱与金明奇船长最后离船。割断救生筏与大船的缆绳,拼命划桨,希望离大船远一点,离大船下沉的漩涡远一点。其实也划不远,也就离开20多米,大船的尾部开始没入水中,然后中部、艏部下沉。我也无心划桨,默默地看着,突然一阵水花声响,快要沉入水下的大船船艏急速翘起,直直地指向天空,稍停、又开始快速、垂直下沉,转眼已是茫茫大海,空无一物,只剩阵阵涟漪,串串气泡(没有传说中的漩涡)。时间是5月2日0530时,只有30分钟,向阳红16号没了。一阵难过与恶心涌上心头,加上救生筏的颠簸,我交公粮了。其实我是不晕船的,再大的风浪也没有吐过,但那一刻的场景,我真的想吐。

所有逃离大船的人员都上了漂在附近的“银角”轮。大家都集中在餐厅里,看到熟悉的赶紧握个手,不知是谁提议点个名吧,于是各个单位、部门开始点名,核实了好久,少了三人。报务员第一时间给局长打电话,说“向阳红16号没了”,据说局长听了三遍没听懂,什么叫“向阳红16号没了”。“银角”轮的菲律宾船员拿来了毛毯、工作服与各种饮料。我的机工已和菲律宾船员混得挺熟,帮我拿来了一双鞋子。他挺神秘地告诉我,“银角”轮的大副昨晚喝醉了,撞船时根本不在驾驶室值班(打官司时对方不承认),我说你到驾驶室去怎么没发现有船呢,真是个“瞎子”,他说他看了,四周都看了,有雾什么也没看到。以后他有了外号,到现在老同志都叫他“瞎子”。

许多同志一商议,去到“银角”轮的驾驶室,要和对方船长讨个“说法”。争论半天,也没结果。最后要求船要开到上海去,船长答应了,于是大家散了,下午开船,晚上人都累了,各自蜷缩着睡了。第二天醒来,有人发现船早过了长江口了,于是大家愤怒地去找船长,船长推脱说是公司不让去上海,要直接去韩国,有人提议我们来开船,开回上海去,可能与对方船员有推搡,但也没有真的去抢夺操作权。事后有外媒说我们要“劫船”,就是这事。我们有一百多人,真要“劫船”,倒也轻而易举。国内排除东海舰队的一艏护卫舰追上“银角”轮,要求其停船。巧的是,我们的金船长在海军时任过该舰的舰长。最后达成协议,由国内另派德意轮在海上接我们回上海。5月6日,德意轮载着我们回到上海东海分局码头。码头上也是人山人海,上海电视台也在现场报道,但没有彩旗、没有T台、没有红毯,只有许多的眼泪。“瞎子”有点尴尬,女朋友来接他,前任女朋友也来接,据他说晚上三人还一起吃了饭,厉害!

好多年过去了,当年的一件大事,人们也已淡忘。多年来我也不愿谈及此事,只是快退休了,空闲了,爱回忆过往的事情,故此一写,尽供茶余。

我有时在想,假如当年按计划5月2日起锚开拔、假如主机淡水泵不坏、不减速、不关AIS、不避让渔船,假如不上临时驾驶员、假如菲律宾大副没喝酒、“瞎子”不瞎、雾不大…

2021年10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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