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届行参菩提散文奖参赛作品】大碗茶/张淑梅
一座古老的石拱桥,一条清流见底的小河,由远而近从桥底穿过,又流向远方。时隔三十年,我终于又站到这里,河水依然清澈,拱桥、芦苇、岸草倒映其中,似乎还倒映出一座小茅屋和一个四角凌空的茶棚,还有窝着堕髻、踮着小脚的外婆,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大碗茶颤颤地走来。
外婆和二舅在王堰桥头卖大碗茶。在我上小学时,就利用寒暑假来帮外婆卖茶。那时马路上铺着一层黑色的柏油,往来的人多数是步行的和赶着毛驴车拉货物的苦力,也有骑自行车的,但很少,而开大货车与小轿车的更少。
那年冬季,我来到外婆家。舅舅说:“小助手来了,咱就可以分工明细了。”二舅只管打柴,挑水;外婆只管烧水,灌水壶。我只管在茶棚内卖茶。河边的芦苇,堤上的树林就是取之不竭的能源。二舅在桥头河边打一口井,井水甜润,汩汩泉涌,为茶水提供源源不绝的源泉。
外婆总是为客人想得很周到。为保障水质的洁净卫生,她总是盖住井口。外婆烧水时,坚持用草木而不用煤炭,是为了保证茶里水碱少,茶汁醇厚甘美,客人喝了,口感好,不刮不燥,不呛嗓子,润喉解渴。一桶桶清澈的井水倒进一口大铁锅里,清波荡漾,外婆添柴烧火;水开后,外婆总是等水澄澈了,才从锅里舀水倒进水壶里。只舀去三分之二,余下的就扔掉,因为锅底水碱多,不能给客人喝的。
外婆待客也是很讲究。她总是把十几个水壶摆在长方形的茶台边,并且要摆得很齐整,就像整装待发的士兵,外婆说,这样看着气派。又在茶台上整齐地摆满清一色的白瓷青花的大碗,每只碗都擦拭得异常干净,那一只只碗像一轮轮大月亮,银辉闪闪,皎洁照人。这让客人看着心爽。外婆告诫我:要宽厚待人,谨慎做事。客人花钱买茶喝,要给人家倒满碗,不得克扣人家的茶水。茶水要保证是热的,若凉了,就再添热的。记住,冬天茶热,情暖;夏天茶凉,心热。
那个年月,二分钱一碗的大碗茶,能喝出人的千姿百态的灵魂。匆匆过客中,步行者或骑自行车的,大多是掏出二分钱,喝一碗茶,没有多少计较。而那些赶毛驴车的拉石头,拉砖头的苦力,坐下来,口渴腹饥,高声叫道“来碗茶!”我便从整齐的水壶队列中点将出兵——尽力抱起一只茶壶,倒水入碗。我倒茶时,客人歪着头盯着,生怕我给不倒满。看我忽地一下倒出一团银碗素雪,满满地快要溢出来了,客人才放心。茶水微动涟漪,倒映着茶棚外的蓝天白云,倒映着外婆的笑脸,也倒映着客人满意的眼神。客人先端起一碗一饮而尽,喝得酣畅淋漓。接着又要一碗茶,便取出干粮,把干巴巴的薄饼泡在茶水里,连吃带喝。茶台上,外婆会放一盘麻花,供客人取用,五分钱一根。有的车夫慷慨地要两根麻花,配上干粮吃,花上一毛四分钱,就能美美地犒劳自己一顿,然后豪气地地付钱走人。而有的车夫,犹豫半晌才挑上一根麻花,要一碗茶,慢慢地咀嚼品尝麻花的香味,最后摸索出七分钱,临走时,却要我多饶给他半碗茶。我不肯,他就磨着不走。外婆却说:“饶给他吧!”
一辆小轿车戛然停在茶棚前,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时尚客人,又喝茶,又吃麻花。共需付一毛九分钱,可他只给一毛八分,便说,没有钱了。客人正欲上小轿车走人,外婆叫住他:“钱一分不能少!”不知何时,二舅也虎着脸站在客人身后,客人羞惭得扣出一分钱来。
次日,来一个赶毛驴车的车夫,也是吃了三根麻花,喝了两碗茶,该付钱一毛九,他却付了一毛七。我不依不饶地追着他要那二分钱,车夫讨饶地看着我,外婆说:“那二分钱咱不要了!”懵懂的我,不知到底该怎么做好了。二舅笑呵呵地说:“这个人跟昨天的不一样,这人是掏苦力的穷人,想省一分,咱别跟他较真了。”
可有一个开大卡车的客人,要了两碗茶,给我五分钱,我正要找回他一分钱时,客人笑眯眯地说:“小鬼,算了,没有钱,就别找啦!”说完起身走了,我本想顺水推舟,干脆不找啦,外婆赶来了,说:“小孩子家,不能随便占人便宜。”便迅速地拿了一分钱追到卡车前,把一分钱还给了客人。
小小一碗茶,教会了我做人。
大碗茶,还荡动着外婆波澜不平的一生。我从母亲那里得知外婆与二舅的秘密:抗日战争时期,我的外祖父是游击队员,惨遭日本人的杀害。外婆才31岁,外婆逃荒要饭,把五个子女养大。她亲自送我的两个舅舅去当兵。二舅在当兵时他染上了肝炎病,已经订好的婚他坚持退了。他发誓,孤独终老,侍母一生。生产队为了照顾外婆与舅舅,就特允他们母子在王堰桥头开家茶馆。
可是,二舅却先走了。我上初二那年,我去见二舅最后一面。当看到瘦骨嶙峋的二舅,我简直不敢相信,那是当年时常把高高举起、高大魁梧的二舅!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二舅去世后,外婆常常念叨我,盼望我有个工作。我说:“外婆,您再耐心等等!我有钱了,就让你享清福!”外婆向往地说:“好,我等!”可惜,外婆却爽约了,她提前走了!留给我一生的遗憾。
几十年过去,桥头的茅草屋与茶棚早已荡然无存,可我常常梦回茶棚。今日再次来到这里,那座桥还在,外婆与二舅又能相依为命了,他们的坟墓就离桥不远。那桥,像一只旧船,搁浅在沙滩与蓬草之间,望着远方,似等待伊人归来。小河还是涓涓不息地奔流,似乎无边往事它都已忘却,却又似乎什么都记得,钩沉心底。
远处传来一唱三叹的悠扬歌声:“世上的饮料有千百种,也许它最廉价,可谁知道,谁知道,它醇厚的香味儿,饱含着泪花,几回梦里想着它……”大碗茶,只是一碗白开水,也最廉价,可它是世间最美的饮料。悠悠岁月中,我最难忘那一碗大碗茶。
作 者 简 介
梅一舒,本名张淑梅,安徽省淮北市人,中学教师。淮北市作协会员,淮北诗词楹联协会理事,中华诗词会会员。创作有散文,小说,新旧体诗歌。有散文《丑鹅》,民俗散文《清明时节家家柳》,《家乡的面花灯》等分别发表于淮北杂志《相城》《淮北晨刊》《淮北文史》《行参菩提》等。有长篇小说《桃李之原》,爱好写格律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