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圭璋:词之作风——雅、婉、厚、亮
唐圭璋(1901年1月23日—1990年11月28日),字季特,江苏南京人。中国当代词学家、文史学家、教育家、词人,民盟成员。唐圭璋编著有《全宋词》《全金元词》《词话丛编》《唐宋词鉴赏辞典》等,著有《宋词三百首笺注》《南唐二主词汇笺》《宋词四考》《元人小令格律》《词苑丛谈校注》《宋词纪事》《词学论丛》等。
词之作风,略分四点论之:一曰“雅”,二曰“婉”,三曰“厚”,四曰“亮”。古人名作,无不具此四种作风。而后人词之所以不为人所称道,或竟遭人斥责者,亦以违反此四种原则也。兹更拈四字,申释其旨:
雅——清新纯正。
婉——温柔缠绵。
厚——沉郁顿挫。
亮——名隽高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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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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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之所以异于曲者,即在于雅。曲不避俗,词则决不可俗。故《蕙风词话》谓:“俗者,词之贼也。”观宋人词集,有《乐府雅词》、《复雅歌词》、《典雅词》、《宝文雅词》、《书舟雅词》、《紫薇雅词》,知宋人为词,皆以雅相尚。山谷、耆卿,好作俗语,最不可学。惟须注意,所谓“俗”,是反对庸俗,不是反对通俗,庸俗是低级趣味,通俗是明白如话。词自避俗外,尤须避熟。盖熟亦俗也。予所谓清新者,即不熟。《词源》云“词以意为主,不要蹈袭前人语意”,亦戒人力避熟也。即如范希文云“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 相回避”,意固清新而沉着,但李易安云“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无名氏云“今宵眼底,明朝心上,后日眉头”,皆觉熟矣。又如牛松卿云“弹到昭君怨处。不抬头”,固写出弹者之姿态及弹者之无限幽怨。张子野效之云“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则觉熟矣。顾太尉云“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固甚新妙,但李之仪云“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徐山民云“妾心移得在君心。方知人恨深”,则皆熟矣。此犹就意熟说。至于字面:如“莲子空房”、“人面桃花”、“花自飘零水自流”、“一样东风两样吹”之类,皆须避之。盖初创为美,继袭则熟,拾人唾馀,才士不为也。此外若怪词、淫词,亦不可作。怪则不纯,淫则不正,不纯不正,亦非雅词。孙月坡《词径》云 “牛鬼蛇神,诗中不忌,词则大忌”,此戒人不可作怪诞离奇之词也。金应圭论词有三弊:淫词、鄙词、游词是也。而淫词居其首,盖金氏亦深恶人之为淫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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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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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之所以异于诗者,在于婉。诗有婉,有不婉,词则非婉不可。诗过婉嫌弱,词则不婉嫌率。故少游以婉为诗, 则为元遗山所讥。而以婉为词,则为一代正宗。飞卿词云:“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韦端己词云:“凝恨对斜晖。忆君君不知。”柳耆卿词云:“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欧阳永叔词云:“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论其佳处,皆在于婉。少游远祖温、韦、冯、李,近承晏、欧,其词温柔缠绵,一往情深,既非急管繁弦之音,又非哀丝豪竹之音,一种和平悠扬之音,读之令人荡气回肠,哀乐不能自主,宜人称之为婉约之宗也。或谓词之质宜轻者,若少游之词,温婉深厚已极,其质岂果轻哉。若谓少游词小,愈小视少游矣。少游风神俊朗,寄慨遥深,谓其词精深华妙则可,谓之曰小,亦乌乎可?《艺概》云:“叔原贵异,方回赡逸,耆卿细贴,少游清远,四家词趣各别,惟尚婉则同耳。”实则名家佳词,无不尚婉。苏、辛两家,天纵豪放,似不尚婉矣。然而二公性情深厚,百炼钢往往化为绕指柔,其词亦尚婉。苏词如云“秣艳一枝细看取,芳意千重似束”,辛词如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又何婉丽耶!若豪放而不尚婉,则不免粗犷之失。此陈其年所以被人讥为粗才也。冯梦华论稼轩《摸鱼儿》、《西河》、《祝英台近》诸作,摧刚为柔,缠绵悱恻,尤与粗犷一派,判若秦越,可谓深知稼轩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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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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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与雅、婉二者,皆相因而生。能婉即厚,能厚即雅也。盖厚者薄之反,薄则俗矣。自常州派起,盛尊词体,谓词上与诗、骚同风,即侧重厚之一字。其后谭复堂所标柔厚之旨,陈亦峰所标沉郁之旨,冯梦华所标浑成之旨,况蕙风所标重、拙、大之旨,实皆特重厚字。惟拙故厚,惟厚故重、故大,若纤巧、轻浮、琐碎,皆词之弊也。明词之所以不振者在不厚,浙派之流弊,为人所诟病者,亦在不厚。坊间通行之《白香词谱》,所选多纤巧不厚之作,故非善本。况蕙风尝论词之大要:首曰“雅”,次曰“厚”,探原立论,至为精审。周止庵选碧山、梦窗、稼轩、清真四家词,而以清真为领袖,亦以清真之特长在浑厚也。清真词处处沉郁,处处顿挫,其所积也厚,故所成也既重且大,无人堪敌。实则不独清真,其他名家之作,无不皆然。温柔敦厚,诗词固 一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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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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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庵论温、韦云:“飞卿下语镇纸,端己揭响人云,可谓极两者之能事。”盖以温词为重,而以韦词为高也。重则潜渊,高则腾天,予之所谓亮,即高朗揭响之意也。亮者,哑之反,字句拖沓,音揭不起,斯为下乘。清音直揭,若鹤唳太空,斯为佳制。玉田谓作词要“字字敲打得响”,即词须亮也。而范石湖谓白石词“有敲金戛玉之声”,亦称白石词能亮也。词中所谓豪放、清空之说,俱不外一亮字。韦词之佳,在一亮字,白石词之佳,亦在一亮字,其他名家,亦无不具亮字之美。沉郁厚重之作,如有亮字以疏宕其气,则更极灵动飞舞之妙。清真、梦窗,不独厚重,音响亦亮也。清真如云“怒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梦窗如云“自怜两鬓清霜,一年寒食,又身在云山深处”,皆振拔瞀动,笔 无沉滞。即为小令,亦不可不亮。试读韦词云“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李后主词云“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小山词云“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白石词云“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意境何等杳渺,而音响何等嘹亮,所谓名隽高华者,不其然乎!
以上雅、婉、厚、亮四种词风,皆消息相通,相因相济,学者守之,趋向自正矣。